三國殺--志陽的快樂與憂愁

(文/課輔老師)

志陽是一個多重障礙的孩子，右手掌蜷曲無法開合，牙齒長得很亂，左腳一跛一跛的，到國二了還無法記住九九乘法表。笑起來的樣子倒是很可愛，兩隻眼睛會瞇成一條線，只是笑的時候，嘴巴有時會不小心流出口水來…。

他沒有兄弟姊妹，總是被分配在特教班，來到據點課後班就是希望找到同年齡的孩子，可以和大家玩在一起。可是事與願違，因為很自然的就可以想像，由於他外在和內在的缺陷，導致人緣關係相當不好。

玩桌遊的時候，腦筋不好、反應慢，別人就覺得他很笨；玩撲克牌因為手不方便，他就不能發牌；出去公園玩鬼抓人，他也跑不動；玩球又抓不住球…。每當我介紹一個新遊戲的時候，都希望大家一起加入，但是到最後，大家都會嫌棄他，覺得他是老鼠屎、拖油瓶，因為他拖累了全組的成績。

卑微的願望 渴望被認同的心靈

但是，就算大家都討厭他，志陽還是很想跟大家玩，渴望大家把他當朋友；即使同學對他很不客氣、頤指氣使，他還是會服從別人，只為了獲得同儕的友情與認可。

另一方面，他又有強烈的自尊心，如果是他喜歡的好朋友罵他、笑他，說他是笨蛋、低能兒，他都不以為意；但是，如果旁邊的人聽到他被罵而笑出聲，他就會勃然大怒，衝過去揍旁邊那個人，反而罪魁禍首沒事。還好他身體很瘦小，所以衝動的時候，一下子就被我拉住了。

他知道自己力氣不夠，所以剛來課輔班的時候，一旦生氣想要揍人，就會用他健康的那隻手，拿起椅子準備砸人，有時是拿雨傘或滅火器，有一次甚至是去拿菜刀…，然後跟我說：「老師，我好想把他殺掉！」

我必須花許多力氣注意他，每次都要確保能夠制止他。有時我會告訴家長，他就會大哭大鬧說：「我以後不要來了！我以後不要來了！」隔天之後，他又會當作沒這回事一樣，四點準時到課輔班來。我是不是忘了說，他也有吃一些過動症藥物？沒錯，他的確也有過動的症狀。

如果贏了 我就比他們厲害

幾個月前，新的實習老師介紹大家一個桌遊《三國殺》，玩家扮演三國時代各個武將，每人都有自己的生命點數，拿到牌之後，依照規則輪流出牌攻擊和防禦，只要把其他人的生命點數降至零，自己就贏了。動腦的成分很多，但是也有很高的比例是看運氣，所以大家都覺得很刺激。

以前大家在瘋象棋、撲克牌時，志陽因為腦袋轉不過來，所以一直輸，但是並不會覺得別人都在針對他。但是《三國殺》不一樣，因為玩家可以扮演三國的人物，還可以在遊戲中，假裝用各種不同的兵器，「殺掉」別人，所以很對他的味。

每當他寫完功課後，他就會找我練習《三國殺》，我通常會讓著他，所以他總是能夠贏個幾次，把我殺掉，這時他就會開心的一直跳、一直跳。然後，就等其他同學寫完功課，準備跟他們挑戰。

「圍攻」 為什麼他們都只殺我？

這時候他就沒這麼好運了，一旦多人玩這個遊戲，只要大家同時集中火力攻擊同一個玩家，不管他再怎麼厲害，也會一下就被「殺死」。志陽就成為這樣一個眾矢之的悲情角色，只要他一玩，其他人因為不喜歡他，就先殺他，所以十場裡面幾乎有九場，他都是第一個生命點數歸零的人。

當然每次他都覺得非常生氣，他「走心」在這遊戲的時空，把遊戲的勝負，當做現實的勝負；離開遊戲之後，思緒還停留在遊戲裡面。每次，不是氣到丟牌說「不玩了！」，不然就是又要衝過去揍人，或是罵髒話、比中指。當然，都被我制止了，可是隔天來，因為大家都在玩，他為了不想被孤立，所以又只好繼續玩下去，然後繼續被圍攻，繼續走心下去……。(註：「走心」是大陸流行用語，意思是認真了、把事情當真的意思。)

直到上個月的某個下午，志陽又被所有人圍攻，又輸掉之後，大家都走了，他沒走，就坐在小房間裡，突然一陣悲從中來。這次他沒有生氣了，反而是難過湧上來，他開始嚎啕大哭，趴在桌子上，問我：「為什麼他們都只殺我？是不是我長得醜？我可不可以不要玩了！…」

我花了一段時間陪他，跟他說：「要不要玩？是你自己可以選擇的，你當然可以不玩，但是就算是不玩，以後還是會碰到類似的情形…。」「所以，問題是，想辦法學會『堅強』才行！對不對？」我怕他聽過之後就忘了，還特地用筆寫下來給他看。他又哭了好一陣子，說：「我可以不要堅強嗎？」「這個問題我幫你寫在紙上，答案你自己回家想一想吧！」我把問題留給他思考。

我想我可以更堅強

到了隔天，他當然還是準時來了，功課寫完，又還是找人玩《三國殺》，又是被所有人圍攻……。我發現，他仍會生氣，但是情緒變得不那麼激動了，被殺掉了兩次、三次，他還能繼續玩下去，也不會罵人、吵人、想揍人了！

直到下課，才會過來跟我抱怨某某人不遵守規則而已，一直到目前為止，他沒有一次會哭著跟我說，他再也不要玩了。

這是我發現他，有史以來最大的進步了！從一開始來課輔班，每次生氣就要衝去廚房找菜刀的情形，這一路以來，他已經漸漸分辨出來，那些事情是不需要在意，那些事情是不用走心的了。我想，這是他從玩《三國殺》當中，所學到的血淋淋教訓。

當然，他還是容易被許多其他因素而導致行為失序，比如同儕朋友慫恿他去做壞事等等，但至少，不管他昨天有多難過，今天都一定會準時來到課輔班，然後一切歸零，重新開始。

每一天，就像是《三國殺》中的武將，再次滿血復活一樣，他又可以跟大家相處在一起，玩在一起。我想，在一次又一次瀝血歸來的勝負中，他的情緒控制會越來越好，心志也會越來越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