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卅歲生日，休假前夕，在Ｓ警分局，把他當兒子看的老刑警「
屁股伯伯」（想也知道他屁股很大），在分局附近的海產店，擺了一
桌，替他慶生。酒過三巡，刑警老毛病又犯了，拍拍他肩膀，像老爸
一樣，開始說教。

「我說，大記者，你今年幾歲？要是我沒記錯，卅一了，對不對？」

「那是虛歲，實歲卅。」他強調。

「卅一，就卅一，怕老就說一聲。我說，老張啊，你也老大不小，該
找個老婆了吧。想想看，冬天一到，人家上床，是抱著老婆睡，暖呼
呼的，還得吹電扇。你呢，只能左手抱著右手睡，多可悲？」　

「我也很想哪，只是上哪兒找。」以前他這麼回答，都只是隨便說說
，今天卻是有感而發。

自從前女友最近嫁人後，他感覺老好幾歲，結不結婚突然都無所謂了。

卅歲了。還是一個人。也說不上寂寞。光著身子的一對男女抱在一起
，和左右手抱在一塊的感覺，應該差很多吧。

他想像前女友美麗的胴體，那種生物性的激情，仍深深烙印在腦海，
但太久沒看到她，臉的樣子已如印象派秀拉的點畫般，逐漸疏離，遠
看成形，近看已崩離成點的組合。

畢竟開始有點年紀了，酒過三巡，他已有醉意，刑警還是猛灌他酒，
最後不省人事，還有賴警車載他回家，記憶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地，聽到砰地一聲。像吳宇森拍的槍戰片，一顆子彈，以慢
動作的特寫，朝鼻尖筆直飛來，十足的暴力美學。

他慌忙閃開臉。還是來不及，啊地一聲，接著醒來。鼻孔流下黏稠的
液體，用食指一抹，趕緊打開電燈看。還好，只是鼻水。但夢結束的
一剎那，的確感到子彈已貫穿鼻樑，衝出耳朵，伴著橫飛血沫。

看錶，已近七點。奇怪，天怎麼還沒亮？又不是冬天，照理說，這時
天早該亮了。

不過，氣溫，倒已有了冬天的味道。沒蓋棉被，難怪流鼻水。

拉開窗簾，窗外的路燈在大雨中亮著。

是傍晚，不是清晨。

星期一例休，沒想到昨晚喝多了酒，昏睡到天黑，匆忙被惡夢驚醒，
一下子失去時間觀念，迷迷糊糊以為一天才開始，沒想到快過了。

九月初，一場驟來的雷陣雨，澆熄了夏末餘溫，帶來初秋的味道。青
春的逝去，應該就是這種感覺。疾速的熱情減退，和忽然而來的冷靜
。

他不想什麼都沒做，就這樣浪費一天休假，還是冒著雨搭捷運到市區
，趕九點的晚場電影，實習醫生的男主角派翠克丹普西演的，新郎不
是我，光看片名，就知道是一部適合卅歲單身男子，在女友剛嫁人之
後，休假日晚上無聊地逛街，卻又不想麼早回家睡覺時看的一部電影。

離開場還有半小時，他先到附近的唱片行逛逛，買了一張古典CD，結
帳走出來，發現隔壁店門口擺著一台過氣的抓娃娃機，一堆五顏六色
大大小小的各種布娃娃，寂寞地擠在一起，沒人駐足過來看它們一眼
。

一個美女這時靠過來，濃眉大眼，好奇地問他：「這個，你玩過嗎？」

「當然，少說也玩過一千次了，我妹小時候床頭坐著十五隻龍貓多多
洛，都是我抓給她的。我車子的後座也有二三十隻各種姿勢的加菲貓
。每次沒新聞，我就跑去抓娃娃，反正無聊嘛。吊娃娃對我來說，就
像用自動販賣機買東西一樣簡單，投一個十塊錢銅幣，娃娃馬上掉下
來，根本不用動腦筋。」

「天啊，加菲貓耶，真羨慕，我連玩都沒玩過。」

「可惜現在不流行了，即使玩也沒什麼意思，因為沒人圍在旁邊看。
妳知道嗎，抓娃娃最迷人的地方，不在於你抓到什麼娃娃，而在於抓
到的一剎那，旁人投來的英雄崇拜的眼光，那種令人輕飄飄的感覺，
比喝醉酒還過癮，會讓一個本來想自殺的人馬上打消自殺的念頭，多
活了好幾年。就這點來說，發明抓娃娃機的人，實在功德無量。」

「不過，要是有些人老抓不到，承受不了別人嘲笑的眼光，豈不更加
速他自殺的決心？」

「話這麼說是沒錯，不過，妳也太悲觀了吧。」

「我大概就是怕自殺才一直不敢玩。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她羞
怯地說。她臉色很蒼白。

「妳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好，妳說，什麼事？」

「我看起來真的那麼慘嗎？真的一眼就看得出剛被男朋友甩掉嗎？」

「沒有啦！我也被甩過好幾次啊！看開點吧！」

像她這麼漂亮，怎麼還會被甩啊，那男的八成頭殼壞掉。

「我出一百元，你幫我玩十次好嗎？」她從小錢包掏出十個硬幣遞給
他。接過錢時，發現她右手肘靠上臂像停了一隻蠍子般，烙著手術後的
疤痕。

「斷過，是不是？」，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摸摸臂上的蠍子，趕不
走它。

「很難看是不是？沒辦法，小時候好動，坐個蹺蹺板都會摔下來，骨
頭跌碎了，不動手術釘鋼釘都不行。」

他不甘示弱，也把右手上衣的袖子拉上來，「喏，和妳同樣的地方，
去年也斷過，但沒開刀，否則現在上面該會停著蟑螂。」

她苦笑了一下。

「真巧。要是當時摔死了，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了。情傷比骨折痛多了。」

他技術變差了，十個硬幣只抓到八個娃娃，她卻已高興得不得了，把
娃娃全塞進她的環保袋。

「人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總會情不自禁愛上別人，然後又被拋棄？」

她突然又收起笑容，像小孩鬧脾氣似地問他。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

「我們已長大到很不隨便快樂的地步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詩。看到
這個穿細肩帶背心、小他好幾歲的女孩，突然老氣橫秋起來。

「妳應該常笑的。笑起來很可愛，露出小虎牙，有點像中山美穗。」

她又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謝謝你的禮物─這袋布娃娃.....。」

他實在很想再和她多聊聊，或許可以發展成一段無傷大雅的戀情。

但看開場時間快到了，票也買了，只好向她告別。進場才又覺得後悔。

剛道別時她欲言又止，像把他當成落水滅頂前的浮木，緊緊抓著不放。

沒想到，她動作真快，不知何時已坐在他身邊的位子。

「我們又碰面了。好巧喔，妳也來看電影。」他臉上堆滿笑容，不時
轉頭看著她，不太在意電影演什麼。

她卻是兩眼無神，靈魂像出了竅。

也難怪，剛被男朋友甩掉，冒著大雨獨自看電影，再也沒比這更悲慘的。

他忘了關手機，電影才開場十幾分鐘，手機就響了，一看是組長來電
。他皺了眉，勉強離開座位，到角落接電話。

「你現在人在哪兒？」組長問。

「我在公館。」

「那剛好，汀州路附近一棟大樓有人跳樓自殺，你快趕去看一下。」

「組長，我今天休假，你忘了。」他抗議。

「啊？歹勢，反正你就在附近嘛，順便看一下不會死啦，社會組記者
哪有休假不休假的！」

「ㄜ... 好吧，我待會就去看。」

早知道就該關機，組長才不會動不動像趕著要去投胎似地，催你到轄
區哪個偏僻的角落看屍體。

他跟她說對不起，有事要先走，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戲院。雨已停。
他趕到組長說的跳樓地點。路邊果真已圍著一群人，派出所員警剛趕
到，圍起警戒線。

他走近一看，差點昏倒。

跳樓的是個女孩子，頭部落地，沒流什麼血，應該是當場死亡。

骨折的手腳不自然地扭曲著，右上臂依舊停著那隻蠍子。

旁邊地上一只環保袋，散落出兩個布娃娃，就是剛剛他抓給她的。

怎麼會這樣？她剛明明還和我在戲院看電影呀？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問員警，是何時通報這件自殺案？員警說，九點剛過的時候。

怎麼可能？她剛還坐在我旁邊啊？他暔暔自語，整個人發毛。

跑了社會新聞好幾年，第一次遇到這種邪門的事。

他不禁自責，若剛不要急著看電影，多陪她聊幾句，她或許就不會死了。

「至少在她生命最後的幾分鐘，我曾帶給她笑容，和一袋布娃娃的最
後禮物。」

他閉眼為她祈禱，冷得發顫，如置身寒冬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