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     黃瑞田

為了擴大慶祝音樂節，社會教育館協助市內各中等學校舉辦聯合音樂發表會。

時間：下午七點三十分。

地點：市政府綜合大禮堂。

還不到七點鐘，許多愛好音樂的人士就陸續的進場，人聲沸騰得台北火車站的候車室。

鮑克坐在第五排的中間位置，舞台邊緣擺滿了祝賀的花籃。鮑克靜靜地觀賞每一只花籃。

七點三十分，暗紅色的布幕仍舊低垂著。後排有人吹出刺耳的哨音表示抗議與不滿，整個會場吵得不亞於果菜批發市場。

七點三十二分，鮑克向四面八方溜了一眼，有不少人站在白色的牆邊，在座席上，大都是捧自己的同學的場的學生。

七點三十三分，兩塊暗紅色的布幕徐徐的分開的剎那，如同一千串爆竹同時燃放的掌聲也緊跟著炸遍了整個會場……，省女中合唱團排列在舞台上。鮑克很有把握地在幾十位團員當中蒐視了好一會，卻沒有發現她。

　　．藍色多瑙河．

──有一天，華麗銀白的小船上，坐著一位美麗的公主在這河上玩……。

鮑克沉醉在「藍色多瑙河」的旋律裡。一個月前他去參加舞會，在閃閃爍爍的裝飾燈下，他遲滯地踩著「藍色多瑙河」的旋律，摟著名叫娟娟的女人，他的指端一直顫抖著，第一次進入舞池，使他有新奇、惶惑的感覺。他很討厭娟娟那副偽善的面孔，濃濃的脂粉刺激他的鼻粘膜，他很想打一萬個噴嚏驅走這股人工香味。曲未終時，他就狠狠地推開娟娟，倉惶地逃離舞池，叫一輛計程車開往海邊。冰涼的月光比堆積在東邊山頭的雲層還要濃，像幾千杯的牛奶往他身上潑，為他洗去繁華的齷齪。面對著蒼茫的大海，使他想起河，他曾在那條整年盈滿碧水的河划盪滿船的心事。水天正藍，分不出是天是水？使他有把船划上青天的意念。他渴望在河岸邂逅一位美豔的公主。河本無邊，岸呢？她呢？他不禁又要忍受剮心的痛苦，再將一把夢揉碎，夢碎了也能繽紛，祇要把夢粉揚向青天。

──多瑙河關係你一生，過去的回憶好像濃霧……

約翰史特勞斯為什麼要作這一曲「藍色多瑙河」呢？鮑克喃喃地自問：突然，她的影子在他的視野裡出現------在那條河面，她坐在一艘華麗銀白的小船上，歌聲婉轉嘹亮如水之溫柔………。

熱烈的掌聲陡然響起，指揮轉身向觀眾一鞠躬，又面向合唱團平舉雙手，準備把「流浪之民」從靜寂中牽引出來。

　　．流浪之民．

──在一個白楊叢林的深蔭中，正開著快槳且熱鬧的夜筵……。

鮑克彷彿面對著一闃原始的夜的容姿，臉色蒼白得會發亮。無所謂貧血，絕望往往比死亡來得可怕。他曾想從五樓的陽台往下跳，但那祇是一閃即逝的念頭而已。死對他來說並不可怕，就須要經過死亡，因為死是永恆的開始，是生命的奉獻，把生命奉獻出去得來的代價就是永生，追求永生不應該怕死，死是換取與接受永生的最少支付；人類的無知在於人類本身沒有感覺到自己生存的意義而希冀獲得擴展的生存的真諦，其實人類對於死亡不應該抱以悲觀或恐懼的心理，死亡是一種變相的喜悅，是悲劇的終結，另一幕喜劇將在死亡之開幕，並且永遠排演下去。可是，生命的力量往往不能勝於愛的力量，為了她，鮑克對於一切享受都感到痲痺與空虛，他不曾如此傾慕過女人；女人美麗的顏面會縮短自身與別人的距離。省運會時，鮑克看見她被一群記者所包圍，那一眼所入目的她，任他被焚屍爐燒成一把灰也不會忘記。她是省女中的軍樂隊隊長，她的帽子上所豎立的纓繐使她比別人突出；第二天，他翻遍每一家報紙，依舊找不到她被採訪的消息，他對於那群記者私心的企圖感到無比的憤怒，他無法知道她的名字。

鮑克以為今晚音樂會的節目單上會提供她的名字，卻沒有省女中軍樂隊的節目，他的希望頓時成為一朵鵝絨毛被一陣疾勁的狂風吹入層層的黃色沙幕之中……。

──在他們歌聲和擾攘的當中，也有少年高唱著南國的戀歌，也有老嫗為群中消災免難……。

鮑克感到無限的委屈，今夜的收穫或是貧匱的，他無法想像自己的夢魂遭受絕望的狙擊的慘狀，但他仍舊力圖挽狂瀾於既倒，讓自己的生命擁有輕盈；他的戀歌須要自己來唱，為了她，他可以把一生唱成一支戀歌，也許這是殘酷而淒美的事，但是他有自信去承擔。

鮑克一壁想一壁咀嚼舒曼這首「流浪之民」，作品本身是非常完美的合唱曲，可以淋漓盡緻地表現出合唱的技巧是否完美無瑕，他清楚地聽出音高並不精準，貝斯太強，使整首曲子的演唱顥得很不和諧，因此他認為演唱完畢時的掌聲祇有鼓勵而沒有讚賞的誠意，於是，他猛吸了一口略帶煙味的空氣，茫然依舊。

　　．Ｄ大調長笛協奏曲．

　　一位又高又瘦的高中男生走到舞台當中行了一個禮，換取熱烈的掌聲之後，就開始獨奏「Ｄ大調長笛協奏曲」。這首曲子是莫札特於一七七七年由自作的Ｃ大調雙簧管協奏曲而編的，依照古典協奏曲的曲式，而其內容是以奏鳴曲形式構成的。

鮑克的情感逐一地被長笛流出來的音律所淹沒，他耽溺於省女中軍樂隊隊長綽約的風姿，他曾去省女中校門目送她離去，就感到滿足，他沒有勇氣跟蹤，因為在大大方方的少女面前他還會臉紅；同時，他覺得自己如果過於唐突，會被強烈的罪惡感所桎梏。緣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總是與喜悅俱來。他要的是靈犀一點通的喜悅，於是他在等待，如同一個頑固的老頭兒在一口枯井旁邊已經坐成一堆骷髏依然在期待一條金蛟龍從井裡沖入雲霄；他手中的卷子依舊潔白如初，沒有收穫的記載。

　　纖細的音律，雖富有靈感，美妙動人，又表露出充分的喜悅，但他始終感到一股冒險性沖激著他不羈的獸性，他需要俯衝，需要馳騁，為了不使理想撲空，他竭力地挺直腰桿……。

　　．孤寂者之歌．

　　一位穿晚禮服的女學生上台展露圓潤的歌喉，把普契尼的「孤寂者之歌」唱入每一個人的心坎。

鮑克是一個喜歡把自己幽囚的人，他的生活過得沉鬱，時常將房門以及窗帘關起來，用紅色的玻璃紙把燈光過濾成很羅曼蒂克，然後在鏡子面前把衣服脫得精光，甚或赤裸地躺在床上想像他為她剝去每一件衣服的蠻橫，以及跟她做愛的原始慾望的行為，他自始至終認為如困確實能這樣去佔有她是一種必然的報酬，是他以死作為賭注去愛她所應有的結果。一個外表淡漠而心性善良的人，對於公開的追求多半是畏怯的，因此他祇能以私心去戀慕她。他不是戴格留，她也不是馬儂，但他多麼渴望能夠偕她去人煙絕跡的曠野做不必羞怯的愛，他已學會「孤寂者之歌」。他幾乎可以望見自己的墓碑，但他仍舊嘶聲力竭地呼喊著：「吾力已盡，然，死不得，死不得……。」

    獨唱的女學生淚光閃閃地唱著：「……這寧靜的墓正在喚呼，但不能死，不能死，啊！不能死……。」

鮑克感到背脊的冷汗淙淙地流淌，一顆汗珠從鼻尖滴入人中，又從人中沿著上唇流入嘴裡，鹹鹹地，他舔著上唇。

不知經過了幾陣掌聲的高潮，鮑克逐漸地醒覺於極端的幻想中；台上又換一位女生，兩手牽握在腰帶上面，靜靜地聆聽伴奏的前奏……。

    ．滿懷心事．

　　省女中軍樂隊隊長的倩影已經支配了鮑克的心靈，她顯得多麼神秘與高貴。鮑克有意無意地將自己扮演為「費加洛婚禮」第一幕中那位鍾情於女主人的小廝，雖然祇是根源於青春期那一股潛意識，但他仍然擁有頗為旖旎的幻想，他可以死心塌地的愛她；雖然女主人是伯爵夫人，但他依舊能夠超越地位與權限去企圖擁有她的芳心。我要把你開革，伯爵發覺他的心衷之後，如是對他說。於是他不得不做最後的努力；愛她原本是內心的矛盾，他仍舊有自信自圓其說、辯駁與詮釋；儘管結果是一個悲劇的收場，他還是不能否定對她愛慕之意，他是個小廝，小廝也有聖潔的愛心。他在做最後的努力，去克服愛她所遭遇的磨難與痛苦。現在她是軍樂隊隊長。他是一個喜歡音樂的人。她的指揮捧支配曲子。他被曲子所支配。他與她形成一個對比。這個差別的領域太敻遼。雖然他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堅信祇要有勇氣，就足夠以愛心去征服她。單戀太痛苦，也太孤注，他必須去查訪她的芳名，以及她的種種底細，但他還缺乏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以致於他對她仍舊那麼陌生。

　　掌聲響很久，一個晃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從後台走出來向演唱的女生獻花。

　　．綺想幻想曲．

　　「綺想幻想曲」是李斯特由巴格尼尼廿四首小提琴練習曲改編而成的鋼琴曲，由一位清湯掛麵的初中女生演奏。

　　鮑克顯得很興奮，在另一個角落的幻想中，他偶然在一條僻靜的小路遇上了她，他必須提起勇氣和她坦誠相見，表示一片愛慕的心意，然而在她面前，忽然顯得畏縮，一種男性的矜持與懦弱幾乎要使他坐失良機，面對著她，他感到自己的卑微，猶如一介草木叩見造物主的意態。她站在他的面前也顯得忸怩不安，由於這種情況，他忽然變得很堅強，禮貌地向她點一個頭，她以盪漾在雙頰的桃色漩渦牽動著唇角，使他有著中了特獎一般的慶幸。俄頃，他不知道要藉什麼理由與她搭訕。他想起叢林之外那條小河，終年涓涓地流著任何人的心聲。他的心旌開始搖撼，每一條神經在剎那間都繃緊了，忽然撲向她，掩住她的嘴，攔腰一抱，把她抱到溪邊時，她已經開始慰撫她，吻她，以至佔有她……。

    一陣爆炸性的掌聲從四面八方炸過來，鮑克才額汗涔涔的靠在椅背上閉目冥思，覺得自己的意念很惡毒。

　　．我親愛的爸爸．

　　依舊是獨唱，一位女學生走到舞台中間向台下的來賓深深地一鞠躬，爆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鮑克睜眼一看，呵！是她，省女中的樂隊隊長。他有點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揉一揉眼皮，仔細再看她，沒錯，就是日夜懸念的她。熱烈的掌聲逐漸停下來，前奏已經完畢，她開始獨唱「我親愛的爸爸」。

　　鮑克急急地把節目單攤開，哦！洪心菁。他痴痴地望著洪心菁，傾聽她的故事。

　　洪心菁的歌聲表達出內心的幽怨，想和情人結為連理，卻受到父親的反對，哦，不是，不是，不祇是妳的故事，是「我們」的故事。洪心菁，不，心菁，妳知道我的心衷嗎？心菁，妳知道妳己經擁有一隻玲瓏的小白鴿麼？愛人是痛苦的，被愛是幸福的，然而妳卻不知道幸福早已降臨在妳的身上；心菁，人的際遇不可逆料，我對妳的愛並不矯揉，像妳的歌聲那樣自然，鮑克的內心如是吶喊。

　　洪心菁唱歌時圓溜溜的眼睛滾過來滾過去，鮑克感覺到她特別注意他、關懷他，他得意的搓搓手。洪心菁把歌曲唱入忘我的境界，鮑克覺得整個身體幾乎要被悠揚的歌聲捲上天花板。於是，鮑克用雙手緊緊的抓住前座的椅背，心跳越來越急促，激動與興奮使他瀕臨於心神錯亂，他打算散場回去寫一封歌頌的信到省女中給她；為了洪心菁而做的每一件事情對於他都是值得的。周圍的人都很泰然地傾聽著，鮑克卻很緊張的坐四分之一的椅板，讓重心都加在扶住前面椅背的雙手上。

　　．永恆的愛．

　　鮑克突然想去後台等待洪心菁退場，於是他離開座位，往後台跑去。冷不防被人絆了一腳，「朋」的一聲摔倒在地上，附近的觀眾都驚叫起來，伸長脖子往前看。鮑克的額角被椅子旁邊的螺旋釘重重地刮了一個窟窿，他感到臉頰又濕又昏熱，爬起來，足踝也已扭傷，站不住，又攤了下去。

　　當一群人把鮑克抬出會場時，鮑克隱隱約約的聽到洪心菁唱著他很熟悉的「永恆的愛」，可是，一轉角，「永恆的愛」就顯得很迢遙…………

(本篇小說原載於民國六十年四月九日中華日報副刊)文字繕打──朵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