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四點多，轟隆轟隆的雷聲，打進他的酣夢中，使他驚醒。揉揉惺忪的眼睛，以為是做夢。正在遲疑的當兒，一陣閃光竄進屋子，緊接著，脆響的雷鳴，從屋頂上空向遠處隆隆的響去；他更清醒了，翻身而起，看看身邊的妻子，她仍然睡得很沉。於是，他輕悄悄的下了床，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闃黑，靜悄悄的，還沒下雨，他慶幸想。

又一陣亮晃晃的閃光，照亮了半邊天，在那一瞬間，他看清了鬱暗的天空，佈滿了厚厚的烏雲，使人有不堪負荷的感覺；他心裡也麇集了許多烏雲。

他虎伏在窗檯上，一壁兒監視著天空，一壁兒沉思；已經下過三天雨，若是還持續下去，該怎麼辦？梳妝臺的小抽屜裡，祇剩下十七元鎳幣，一塊錢的有十二個，十個五角的，昨晚臨睡前，算得清清楚楚，還重重地捶了一下梳粧臺，用抗議上天的口吻說：「為什麼我勞碌了三十年，才賺了十七塊錢？」

妻子在廚房聽到他的怨懟，連忙過來安慰他：「心情放開點，我們快要有錢了！」

「有錢？」他暴怒的問：「我們那來的錢？從天上掉下來嗎？我從十四歲開始做苦工，到現在，手頭上才有十七塊錢！」

「你做苦工所得到的，我和六個女兒也要算在內。」她的語氣沒有埋怨：「還有人比我們更窮，雖們的日子過得緊，但是我和孩子都沒說過一聲苦。」

「我們祇有五個女兒，僅僅五個。」

她的心窩，爬滿了蟼咬的螞蟻：「素芬的差池，你還不原諒她？」

素芬小學畢業以後，為了幫忙家計，出外謀生，音訊全無，過了三年，竟然抱了一個私生子回來，又被他趕出去，到現在，還不知素芬是生抑是死？

「你應該了解我是個男人。」

「男人有忍受痛苦的長處。」

「我倆結婚一二十年了，我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真的很窮，祇是你們母女不願意在我的面前提起，免得影響我的情緒。」他盛怒的情緒逐漸的鬆弛了。

「窮不要緊，只要過得愉快就好了。」

「你們母女六人，曾經告訴外人，說你們對於當前的生活感到滿意嗎？這樣子的家，還有什麼可說？做一天工，才祇夠一天的生活費，要是連續下十天八天的雨，餓死了別人也不知道。」

「孩子長大了，你的擔子就輕些。」

他長嘆了一口氣，說：「生女兒有什麼用？像素芬還敗壞了我們的名譽，我不是照樣做苦工，做到死。」  

又是一道閃光，扭扭曲曲的劃破烏雲的肚子，雷聲震動了窗框；祇有幾秒鐘的沉寂，就瀝瀝啦啦的下起雨來。他的希望破滅了，側轉身子，乏力的倚在窗子上，劈啦一聲，玻璃被他沉重的身體壓碎了，碎片啷噹啷噹的掉在地上。

「是誰？」他的妻子驚恐地問；沒有回應，又問：「是誰呀？」

依然沒有應聲。

她摸一摸身旁的被窩，發覺他不在床上，她又開腔：「喂，是你嗎？」

他仍舊痛苦的倚著窗子，在他的耳朵裡，祇有比砲彈爆炸還令他心悸的雨點聲，他沒聽到她的叫喊。

她翻身下床，扭亮了燈，看清是他，就上前來問：「怎麼不吭聲？害我緊張了一陣，以為賊來偷東西。」

他心裡想說：「賊看得上我們嗎？要是賊能來光顧，我會讓他盡情的偷……。」他沒說出口，說出來反而使他更傷心。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他輕輕的搖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來。

她低頭看見地上的碎玻璃，不高興的說：「把好端端的玻璃打破了？修理要錢哪！」

「錢錢錢！」他幾乎要跳起來，大聲嚷著：「我會為了錢而發瘋！」

「你冷靜些，孩子們都在隔壁睡覺。」

「睡覺？我還睡得著？你聽，雨越下越大了！」他的音量漸漸減弱，哽咽著：「我們祇剩下十七塊錢。」

「可以向人賒賬。」

「又是賒賬！我不許你去賒欠，那會丟盡了我的臉，我天天出去作工，要經過熙熙攘攘的村子，我的顏面可要幫我照顧照顧。」

「那有什麼辦法呢？你總不能空著肚皮去挑重擔。」她無可奈何地說。

「為什麼要去受人恩惠？你說，我們對於別人的恩惠報答得起嗎？」

「你不應該堅持不讓我去替人家洗衣服。」

「這個我更不能答應，」他勉強的說：「做工的伙伴會笑我養不起妻女。」

「你不能再固執，我們只剩下十七塊錢，這是現實的問題。」

閃電一眨，雷聲同時響起，電燈也在這一剎那熄了又亮，又脆又響的雷聲，震得耳道裡嗡嗡作響。

「不不不，你別煩我，我祇求上天幫助我，不要下雨，我們就不會斷炊！」

她含著淚水，嘆了一口氣，她的個性優柔寡斷，卻嫁了個剛強無比的丈夫，他堅持要她怎麼樣，雖然她不願意，卻頂多祇辯個兩三句話，就屈服了。假如他不固執，讓她去找輕鬆的工作，譬如幫富有人家抹抹地板，洗洗衣服，也許在梳粧臺的小抽屜裡，不止是十七塊錢……不至於明天的菜錢都不夠。

「下雨，為什麼要下雨？為什麼要下雨？」他又轉過身，望著從簷溜流瀉的雨水，喃喃的自問；他的右手輕輕地拍擊著另一塊完好的玻璃。

「也許，上天要你休息休息。」

「休息！」他惱怒的向窗外咆哮：「要我們空著肚子，鑽進土裡去休息？」

她的淚水，沖破了忍耐的堤防，串珠似的滾下來，唏噓的哽咽著。

他聽到她的啜泣，漸漸地，在他的耳中祇有潺潺的雨聲，他認為勸她不哭是沒有用的，如果能夠求老天爺不下雨，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今天的工作是要將紅磚挑上二樓，現在下的雨，已經將紅磚打潮了，紅磚會持別沉重，若是雨不停歇，鷹架上的板棧道會滑溜得站不穩，更不用說挑磚了。

建房子的苦工不好幹，他曾經從鷹架上摔下來，扭傷了腰椎，使他不能挑重擔；但是，他不能不去做工，否則家裡就要斷炊，祇好忍住痠疼，繼續上工。工頭待他很好，讓他粉刷牆壁；過了沒幾天，他就爬起來先去工地挑一兩小時的磚才回來吃早餐；中午吃過便當，他不休息，繼續挑磚，傍晚散工以後，他仍然要留在那兒挑磚，直到看不見鷹架的棧道才回去。他的背脊有點兒彎，與挑重擔多少有點兒關係。

飽吸水分的磚，相當沉重，這場大雨，使他每擔少挑幾塊磚不打緊，要是真個兒雨下不停，連磚都挑不成，明天的飯錢也沒著落。  

雷電交加越頻繁，觸發的高度也越低，有一道雷電在窗外發生，一股熱呼呼的風，往他的臉上吹，閃光也亮耀得使他睜不開眼，他連忙往後退兩步，深怕被雷殛著，卻踩著了她的腳拇指，她尖叫著，一把推開他；他歉意地回過頭來看她，她的眼淚，更加滂沱了。

他曾經失足跌倒過。十年前，他去 七公里 以外的小村莊做泥水工，回來時很晚了，路徑又不太熟，剛巧那天晚上，他的腳踏車前燈壞了，天上烏雲密佈，霧氣又濃，視線不佳；在一座小山丘旁邊，小路拐彎得急，他不小心，衝下路邊的乾溝裡，昏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深夜了，脖子扭傷，不能轉動，上額撞出一個拳頭大的瘤，腳踏車輪子壞了；費了很大的勁，才將腳踏車拖上馬路，等了好久，才攔到一輛三輪馬達車，載他和腳踏車回家，他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傷勢還沒完全好，就去上工，因為，家裡又要斷炊了。

他扶著悲痛的她上床休息，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又脆又響的雷，東亮一閃西劈一個，好像要轟垮房子才肯停歇；不停的雨，使他耿耿於懷。

他的個性像鋼鐵，始終不向命運低頭，才不致於負債，他將賺得的錢，悉數交給她保管；她善於理財，儉用省吃，有時候一個月下來，付過房租，還可以結餘五六百元。怕的是下雨天，他不能出去做工，就得透支結餘的錢；在他來說，做工賣勞力，是他所要過的日子，一天不做工，就會急得團團轉。他不能閒下來想，一想起自己的貧窮，他的額頭皺紋就越深；生活的皮鞭，一記一記的笞打在他的背上，使他不敢不動。

他躺在床上為生活費用而焦慮；別人可以白手成家，事業飛黃騰達，自己雖然成了家，卻祇落個三餐不繼。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上天為什麼會厚彼薄此呢？他吃的苦又不比別人少，為什麼他總是不能出人頭地？不過，話又說回來，別人的成功，是因為敢冒險，冒險才能走運；成家之前，他曾經改行做攤販生意，卻怕蝕本而作罷。一結了婚，擔子更重了，不能輕易的拿辛苦得來的錢去投資生意，唯恐本還沒撈回來，就餓壞了肚子。他左思右想，光靠做工度日，生活是難以改善的───除非老闆提高工資。二女才十五歲，身體不太好，成天待在家裡幫母親的忙，其他四個女兒，都還在唸小學，他企望能快快長大，在出嫁之前能夠幫他賺幾個錢，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做個小生意來養老，可是那種日子畢竟還遙遠得很啊！  

轟！

一聲巨響震得他心驚肉跳，庭院一棵碗粗的木麻黃應聲而倒，冒起一陣白煙。

「媽！」二女兒在廚房裡叫：「米桶裡祇有 兩升 米，怎麼辦？」

他感到頭痛，過多的思慮使他心力交瘁，他雙手抱頭，靠著門板，閉著眼睛，心裡吶喊著：

「老天，你聽到沒有，我們的米缸裡祇剩下 兩升 米，還有十七塊錢，老天，請你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下雨了……。」  

喀隆！迅雷從屋頂上急馳而去，好像是「老天」的回答：「不停！」

他放下雙手，用無助的眼光望著迷濛的天空，一道道的閃光，在天空穿來鑽去，他陷入極端憤怒的狀態了。

他跑進廚房，告訴二女兒：「不要煮早餐了， 兩升 米，留著做午餐，小抽屜裡的十七塊，是晚餐的米錢，我上出去挑磚……。」

「爸爸，下這麼大的雨，您怎麼能去挑磚？」

「難道我要眼睜睜的看你們餓死？」

「可是，爸爸，您總要吃點東西呀！」

「吃？我還吃得下？你去幫我找雨衣．．．．．。」

他走回客廳，穿上長統雨鞋，戴上斗笠，卻沒看見二女兒拿雨衣出來。

他大聲的喊著：「快拿雨衣來呀！」

他的妻子被他吵醒了，走出臥房，揉著眼睛問：「喂，你到那兒去？」

「我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嗎？」

「下雨天，等雨停了再出去．．．．．。」

二女兒從隔壁房間拿來一件藏青色的雨衣，他一把抓了過來，迅速穿上，然後拿起放在牆角的扁擔，走出門，走進雨箭中。

他在雨中走不到二十步，驀地，一道閃電從他的身上劈過，轟一聲，他的身體跌仆下去。

他的妻子和二女兒看見了，同時驚叫一聲，不顧一切的跑到他的身邊……

雨點滋滋的打在他焦黑的身上，冒起一陣淡淡的白煙……

                  (文字繕打：朵拉)

 大雷雨 攝影‧文  黃瑞田

                               (原載1974年10月7～8日台灣時報副刊)        

早晨四點多，轟隆轟隆的雷聲，打進他的酣夢中，使他驚醒。揉揉惺忪的眼睛，以為是做夢。正在遲疑的當兒，一陣閃光竄進屋子，緊接著，脆響的雷鳴，從屋頂上空向遠處隆隆的響去；他更清醒了，翻身而起，看看身邊的妻子，她仍然睡得很沉。於是，他輕悄悄的下了床，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闃黑，靜悄悄的，還沒下雨，他慶幸想。

又一陣亮晃晃的閃光，照亮了半邊天，在那一瞬間，他看清了鬱暗的天空，佈滿了厚厚的烏雲，使人有不堪負荷的感覺；他心裡也麇集了許多烏雲。

他虎伏在窗檯上，一壁兒監視著天空，一壁兒沉思；已經下過三天雨，若是還持續下去，該怎麼辦？梳妝臺的小抽屜裡，祇剩下十七元鎳幣，一塊錢的有十二個，十個五角的，昨晚臨睡前，算得清清楚楚，還重重地捶了一下梳粧臺，用抗議上天的口吻說：「為什麼我勞碌了三十年，才賺了十七塊錢？」

妻子在廚房聽到他的怨懟，連忙過來安慰他：「心情放開點，我們快要有錢了！」

「有錢？」他暴怒的問：「我們那來的錢？從天上掉下來嗎？我從十四歲開始做苦工，到現在，手頭上才有十七塊錢！」

「你做苦工所得到的，我和六個女兒也要算在內。」她的語氣沒有埋怨：「還有人比我們更窮，雖們的日子過得緊，但是我和孩子都沒說過一聲苦。」

「我們祇有五個女兒，僅僅五個。」

她的心窩，爬滿了蟼咬的螞蟻：「素芬的差池，你還不原諒她？」

素芬小學畢業以後，為了幫忙家計，出外謀生，音訊全無，過了三年，竟然抱了一個私生子回來，又被他趕出去，到現在，還不知素芬是生抑是死？

「你應該了解我是個男人。」

「男人有忍受痛苦的長處。」

「我倆結婚一二十年了，我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真的很窮，祇是你們母女不願意在我的面前提起，免得影響我的情緒。」他盛怒的情緒逐漸的鬆弛了。

「窮不要緊，只要過得愉快就好了。」

「你們母女六人，曾經告訴外人，說你們對於當前的生活感到滿意嗎？這樣子的家，還有什麼可說？做一天工，才祇夠一天的生活費，要是連續下十天八天的雨，餓死了別人也不知道。」

「孩子長大了，你的擔子就輕些。」

他長嘆了一口氣，說：「生女兒有什麼用？像素芬還敗壞了我們的名譽，我不是照樣做苦工，做到死。」  

又是一道閃光，扭扭曲曲的劃破烏雲的肚子，雷聲震動了窗框；祇有幾秒鐘的沉寂，就瀝瀝啦啦的下起雨來。他的希望破滅了，側轉身子，乏力的倚在窗子上，劈啦一聲，玻璃被他沉重的身體壓碎了，碎片啷噹啷噹的掉在地上。

「是誰？」他的妻子驚恐地問；沒有回應，又問：「是誰呀？」

依然沒有應聲。

她摸一摸身旁的被窩，發覺他不在床上，她又開腔：「喂，是你嗎？」

他仍舊痛苦的倚著窗子，在他的耳朵裡，祇有比砲彈爆炸還令他心悸的雨點聲，他沒聽到她的叫喊。

她翻身下床，扭亮了燈，看清是他，就上前來問：「怎麼不吭聲？害我緊張了一陣，以為賊來偷東西。」

他心裡想說：「賊看得上我們嗎？要是賊能來光顧，我會讓他盡情的偷……。」他沒說出口，說出來反而使他更傷心。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他輕輕的搖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來。

她低頭看見地上的碎玻璃，不高興的說：「把好端端的玻璃打破了？修理要錢哪！」

「錢錢錢！」他幾乎要跳起來，大聲嚷著：「我會為了錢而發瘋！」

「你冷靜些，孩子們都在隔壁睡覺。」

「睡覺？我還睡得著？你聽，雨越下越大了！」他的音量漸漸減弱，哽咽著：「我們祇剩下十七塊錢。」

「可以向人賒賬。」

「又是賒賬！我不許你去賒欠，那會丟盡了我的臉，我天天出去作工，要經過熙熙攘攘的村子，我的顏面可要幫我照顧照顧。」

「那有什麼辦法呢？你總不能空著肚皮去挑重擔。」她無可奈何地說。

「為什麼要去受人恩惠？你說，我們對於別人的恩惠報答得起嗎？」

「你不應該堅持不讓我去替人家洗衣服。」

「這個我更不能答應，」他勉強的說：「做工的伙伴會笑我養不起妻女。」

「你不能再固執，我們只剩下十七塊錢，這是現實的問題。」

閃電一眨，雷聲同時響起，電燈也在這一剎那熄了又亮，又脆又響的雷聲，震得耳道裡嗡嗡作響。

「不不不，你別煩我，我祇求上天幫助我，不要下雨，我們就不會斷炊！」

她含著淚水，嘆了一口氣，她的個性優柔寡斷，卻嫁了個剛強無比的丈夫，他堅持要她怎麼樣，雖然她不願意，卻頂多祇辯個兩三句話，就屈服了。假如他不固執，讓她去找輕鬆的工作，譬如幫富有人家抹抹地板，洗洗衣服，也許在梳粧臺的小抽屜裡，不止是十七塊錢……不至於明天的菜錢都不夠。

「下雨，為什麼要下雨？為什麼要下雨？」他又轉過身，望著從簷溜流瀉的雨水，喃喃的自問；他的右手輕輕地拍擊著另一塊完好的玻璃。

「也許，上天要你休息休息。」

「休息！」他惱怒的向窗外咆哮：「要我們空著肚子，鑽進土裡去休息？」

她的淚水，沖破了忍耐的堤防，串珠似的滾下來，唏噓的哽咽著。

他聽到她的啜泣，漸漸地，在他的耳中祇有潺潺的雨聲，他認為勸她不哭是沒有用的，如果能夠求老天爺不下雨，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今天的工作是要將紅磚挑上二樓，現在下的雨，已經將紅磚打潮了，紅磚會持別沉重，若是雨不停歇，鷹架上的板棧道會滑溜得站不穩，更不用說挑磚了。

建房子的苦工不好幹，他曾經從鷹架上摔下來，扭傷了腰椎，使他不能挑重擔；但是，他不能不去做工，否則家裡就要斷炊，祇好忍住痠疼，繼續上工。工頭待他很好，讓他粉刷牆壁；過了沒幾天，他就爬起來先去工地挑一兩小時的磚才回來吃早餐；中午吃過便當，他不休息，繼續挑磚，傍晚散工以後，他仍然要留在那兒挑磚，直到看不見鷹架的棧道才回去。他的背脊有點兒彎，與挑重擔多少有點兒關係。

飽吸水分的磚，相當沉重，這場大雨，使他每擔少挑幾塊磚不打緊，要是真個兒雨下不停，連磚都挑不成，明天的飯錢也沒著落。  

雷電交加越頻繁，觸發的高度也越低，有一道雷電在窗外發生，一股熱呼呼的風，往他的臉上吹，閃光也亮耀得使他睜不開眼，他連忙往後退兩步，深怕被雷殛著，卻踩著了她的腳拇指，她尖叫著，一把推開他；他歉意地回過頭來看她，她的眼淚，更加滂沱了。

他曾經失足跌倒過。十年前，他去 七公里 以外的小村莊做泥水工，回來時很晚了，路徑又不太熟，剛巧那天晚上，他的腳踏車前燈壞了，天上烏雲密佈，霧氣又濃，視線不佳；在一座小山丘旁邊，小路拐彎得急，他不小心，衝下路邊的乾溝裡，昏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深夜了，脖子扭傷，不能轉動，上額撞出一個拳頭大的瘤，腳踏車輪子壞了；費了很大的勁，才將腳踏車拖上馬路，等了好久，才攔到一輛三輪馬達車，載他和腳踏車回家，他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傷勢還沒完全好，就去上工，因為，家裡又要斷炊了。

他扶著悲痛的她上床休息，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又脆又響的雷，東亮一閃西劈一個，好像要轟垮房子才肯停歇；不停的雨，使他耿耿於懷。

他的個性像鋼鐵，始終不向命運低頭，才不致於負債，他將賺得的錢，悉數交給她保管；她善於理財，儉用省吃，有時候一個月下來，付過房租，還可以結餘五六百元。怕的是下雨天，他不能出去做工，就得透支結餘的錢；在他來說，做工賣勞力，是他所要過的日子，一天不做工，就會急得團團轉。他不能閒下來想，一想起自己的貧窮，他的額頭皺紋就越深；生活的皮鞭，一記一記的笞打在他的背上，使他不敢不動。

他躺在床上為生活費用而焦慮；別人可以白手成家，事業飛黃騰達，自己雖然成了家，卻祇落個三餐不繼。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上天為什麼會厚彼薄此呢？他吃的苦又不比別人少，為什麼他總是不能出人頭地？不過，話又說回來，別人的成功，是因為敢冒險，冒險才能走運；成家之前，他曾經改行做攤販生意，卻怕蝕本而作罷。一結了婚，擔子更重了，不能輕易的拿辛苦得來的錢去投資生意，唯恐本還沒撈回來，就餓壞了肚子。他左思右想，光靠做工度日，生活是難以改善的───除非老闆提高工資。二女才十五歲，身體不太好，成天待在家裡幫母親的忙，其他四個女兒，都還在唸小學，他企望能快快長大，在出嫁之前能夠幫他賺幾個錢，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做個小生意來養老，可是那種日子畢竟還遙遠得很啊！  

轟！

一聲巨響震得他心驚肉跳，庭院一棵碗粗的木麻黃應聲而倒，冒起一陣白煙。

「媽！」二女兒在廚房裡叫：「米桶裡祇有 兩升 米，怎麼辦？」

他感到頭痛，過多的思慮使他心力交瘁，他雙手抱頭，靠著門板，閉著眼睛，心裡吶喊著：

「老天，你聽到沒有，我們的米缸裡祇剩下 兩升 米，還有十七塊錢，老天，請你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下雨了……。」  

喀隆！迅雷從屋頂上急馳而去，好像是「老天」的回答：「不停！」

他放下雙手，用無助的眼光望著迷濛的天空，一道道的閃光，在天空穿來鑽去，他陷入極端憤怒的狀態了。

他跑進廚房，告訴二女兒：「不要煮早餐了， 兩升 米，留著做午餐，小抽屜裡的十七塊，是晚餐的米錢，我上出去挑磚……。」

「爸爸，下這麼大的雨，您怎麼能去挑磚？」

「難道我要眼睜睜的看你們餓死？」

「可是，爸爸，您總要吃點東西呀！」

「吃？我還吃得下？你去幫我找雨衣．．．．．。」

他走回客廳，穿上長統雨鞋，戴上斗笠，卻沒看見二女兒拿雨衣出來。

他大聲的喊著：「快拿雨衣來呀！」

他的妻子被他吵醒了，走出臥房，揉著眼睛問：「喂，你到那兒去？」

「我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嗎？」

「下雨天，等雨停了再出去．．．．．。」

二女兒從隔壁房間拿來一件藏青色的雨衣，他一把抓了過來，迅速穿上，然後拿起放在牆角的扁擔，走出門，走進雨箭中。

他在雨中走不到二十步，驀地，一道閃電從他的身上劈過，轟一聲，他的身體跌仆下去。

他的妻子和二女兒看見了，同時驚叫一聲，不顧一切的跑到他的身邊……

雨點滋滋的打在他焦黑的身上，冒起一陣淡淡的白煙……

                  (文字繕打：朵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