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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 (上) 黃瑞田
2009/02/06 22:58:35瀏覽466|回應0|推薦3

 

     驚蟄 (上) 

 

                                    

    

       文.圖:黃瑞田

 

              

     本文原載民國六十二年二月二十二~三日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那年夏天,颱風過境時,姊姊被一截斷落的樹幹擊中腦部致死,媽媽因而此傷心欲絕,憂鬱症復發,整天喃喃自語,被送去大甲一家醫院精神科,接受長期的住院治療;為了維持家計,爸爸經常出海捕魚,一出海少則三天,多則一個禮拜,我在家就沒人照顧,於是,將我寄養在苑裡的外婆家中,讓我我到外婆家附近的一所小學唸書。爸爸不出海的日子,就騎腳踏車來外婆家看我,勉勵我用功唸書,然後垂喪地走了。

外婆家座落在田野中,沒有鄰居,是一座朝南的大宅院,我跟外婆住在東廂末端的臥房;院子外邊有一條兩尺寬的泥路,通往宅院後面的竹林。

媽媽精神失常,使外婆的心情終日悒悒寡歡。每個星期日,外婆就帶我去大甲那家醫院探望媽媽。媽媽的病況很不穩定,偶而認得外婆和我,還會對我們噓寒問暖;有時候,就以為我們是陌生人,大嚷大叫,我們祗好擦著眼淚回去。

外婆膝下祗生了一男一女,舅舅結婚之後,媽媽才出嫁。舅舅有三個兒女──表哥、表姊和表妹,表姊排行老大,名叫青芝,表哥名叫賢通,蘭芝是表妹的名字。表姊比我死去的姊姊大一歲,唸小學四年級,在學校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外婆要她當我的小老師,指導我溫習功課,或是預習次日的課程;表哥唸三年級,非常好動,功課並不好,時常欺負我,罵我是瘋女人的兒子,我不但不敢在他面前停留片刻,每次都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從他的面前走過,防備他會出其不意的打我一拳,或絆我一腳,雖然他這些攻擊性的行為被外婆、舅舅和舅媽看到時,都會被責罵;但是我遭受了他的毆辱,沒被別人發現時,我都容忍在心裡,祗是在爸爸來看我的時候,才私下向爸爸哭訴。

爸爸總是帶著憐惜的口吻對我說:「沒關係,祗要你媽媽的病好了,我就帶你回家住。」

「媽媽的病,什麼時候會好?」

「不知道。」爸爸憂傷地說:「說不定最近就可以出院。」

「真的?」我高興地問。

「難道你不希望媽媽早日出院?」

我似懂非懂說:「我希望早一點離開這兒。」我帶著懷念的心情說:「爸爸,我很久沒看到海了!」

自從來外婆家住,我就不曾回家,雖然我家比外婆家破落,我總覺得自己的家總比別人的家來得溫暖,我很耽心表哥會在某一天晚上潛進我的臥房,把我打得半死,我深信表哥會這樣做的,我來到外婆家裡之後,表哥就不曾以善意的顏色對待我,有時候,表哥看到外婆摟住我親暱場面,他就狠狠地瞪我一眼,恨恨地走開。

有一次,外婆帶我去看媽媽,在回來的路上,外婆買了一盒蛋糕回家;她要我拿一塊去給表哥吃。

表哥獨個兒蹲在院子外邊的圍牆下塑泥人,我捧著蛋糕戰戰兢兢地站在表哥的面前,囁囁的說:「表哥,這塊蛋糕給你吃。」

表哥站起來,用沾滿污泥的手,搶過我的掌中的蛋糕,捏成一團,擲在地上,凶暴地說:「誰稀罕你的蛋糕?哼!」

「表哥,」我退後兩三步,說:「奶奶叫我……拿給……你的。」

「奶奶叫你拿來的?」表哥趨前一步,說:「奶奶還會想到我?」

「奶奶很疼我們。」我壯起膽子說。

「你來了以後,奶奶就不理我。」表哥不滿的說。

這就是表哥對我刻薄的原因嗎?我不敢問,以免加深表哥的成見。

「你不要對我這麼凶!」

「掃帚星!」表哥厲聲的說:「我這次對你已經很客氣,還不快滾?」

我祗好含著淚走進院子,坐在屋簷下默默地想……颱風對於物質上的摧毀,可以依靠人力與時間來彌補,何其不幸,這次的颱風,不但摧毀了我家的幸福,還導致家破人亡的厄運,而追根究底,禍根就是我,我是一顆掃帚星,一顆煞星,我住在哪兒,禍就降在哪兒,表哥以前很得外婆疼愛,我來了,表哥就遭受冷落的痛苦,而那麼粗暴;他的個性顯然比我還倔強,我應該如何對他親善呢?

蘭芝才五歲,長得像一個皮球,白天沒有睡覺的時候,她就在院子裡滾過來滾過去,舅媽時常為她污黑的手和臉而皺眉頭,一天總是要替她洗三次澡,煮午飯前,先燒一鍋水給表妹泡,煮晚飯前,再一次;就寢前,還要再替她洗得一塵不染,才抱她上床睡覺;舅媽每天除了下廚之外,其餘的時間,都花在「維護整潔」上面,舅媽不曾讓我把衣服穿過一天以上,每天都得換一套乾淨的,她不希望髒污的衣服影響她的食慾。

舅舅是忠實於自身職業的人,若要將他歸類,他就是沈默寡言的實行家,他在一家食品工廠裡當安全顧問兼經理,每天早晨起來盥洗完畢,不吃早餐就去上班,中午回來吃罷午餐就午睡片刻,晚上回來,先洗個澡,就等著晚餐之後音樂欣賞時間的來臨。舅舅的音樂素養很深,他的唱片不下一千張,都不是流行歌曲,他認為流行歌曲對人類害多益少;舅舅還買了一架風琴,放在表姊的臥房裡,表姊時常叫我去她臥房聽她彈琴;我在學校裡所學的歌,表姊都會彈。舅舅聽了一個鐘頭的音樂,就去書房看書;在舅舅的書房裡,還有許多中西樂器,樂器的名字,我怎麼記也記不牢;一到假日,舅舅就在書房裡玩半天樂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晚上八點到十點,是舅舅的個人音樂演奏會時間,舅舅強迫舅媽、表姊、表哥、不懂事的表妹和我捧他的場,偶而外婆也會坐在一旁聆聽舅舅扣人心弦的演奏。舅舅歡迎任何人客串:舅媽祗有在唱搖籃曲時,才不會走調,表姊的歌喉最圓潤;表哥唱起歌來像殺豬;外婆偶而也會拉長沙啞的嗓子唱幾句;表妹總是要學唱「祗要我長大」;有時候,我也會獻唱 一兩 首剛學的歌。

我在外婆家裡一天數過一天;表姊小學畢業後,考上了附近的初中,她比小學更努力了。

而不幸的事,就在表哥小學畢業那天降臨到表哥的身上。

那天,是一個熱呼呼的艷陽天,表哥在畢業典禮完畢之後,和數位同學高高興興的去學校附近的一條小河游泳,表哥為了救人,不幸溺死了。

外婆聞訊,悲慟欲絕,因而臥病不起。

舅媽連續哭了三天三夜,淚水流盡了,眼睛腫得睜不開,沙啞不能成聲,舅舅比較克制自己,在書房裡玩樂器,啥事也不管的關閉房門,吹吹打打了一天一夜,才停下來,致哀的親友覺得不對勁,忙著撬開房門探看究竟:舅舅仆在地上沈睡,嘴角佈滿了乾硬的血漬,地上都是被摔壞的樂器。

表姊和表妹都哭得死去活來,我非常同情才八歲的表妹,她的遭遇和我頗為類似,我也在她那種年齡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想不到一眨眼之間,我已經小學四年級了。

外婆的病,沒有好轉,而且有惡化的趨勢,不到十天,外婆也逝世了,又掀起了悲哀的暗潮。

爸爸為了不讓我感染太多的憂傷,就把我接回家裡住,我也因此學會了炊事。同時,更使我欣慰的是每天都可以跟爸爸去醫院探望媽媽;媽媽的病況已經穩定了,根據醫生的診察與病況記錄的推斷,媽媽有恢復正常的一天。

我常跟爸爸去舅舅家裡玩,舅舅和舅媽比以前更加的關切我的生活和學業;我想這種變化是導源於表哥的夭折,使舅舅和舅媽對表哥的愛,轉移到我的身上。

在我小學畢業前兩個月我又跟爸爸去拜訪舅舅一家人;舅舅和爸爸併坐在西邊的沙發上,我坐著靠背椅,面對他們。

舅舅對爸爸說:「姊夫,現在的生活好些了吧?各種魚的行情都看好!」

「物價上漲,好不了多少。」爸爸搖搖頭說。

「儀明的學業成績非常好,有沒有打算讓他升學?」

「我不希望他幹捕魚這行業。」

「嗯!」舅舅說:「現在我已有一點積蓄,儀明的學費,由我供給好了。」

「我有能力負擔儀明的學費。」爸爸說:「你的好意,我衷心的感激。」

「姊夫,」舅舅說:「我並不是外人,賢通死了,我的指望在儀明身上。」

爸爸激動望著舅舅說:「儀明是我的兒子,我有義務哉培他。」

「難道我不能當親生兒子看待他?」舅舅沉吟了片刻,說:「我希望你全心全力的把姊姊的病早日治好。」

一提到媽媽,爸爸就感喟地垂下頭。

一位面孔熟稔的高中女生提著二個小皮箱走進門,跟爸爸打招呼:「姑丈,您好。」然後轉向舅舅說:「爸爸,媽去哪兒?」

「在廚房忙著呢!你等會兒去幫她一手。」

「好!」表姊轉向我:「儀明快畢業了吧?」

「是……」我感到滿臉通紅,在學校裡,男生和女生的界線分得非常清楚,自從我轉到家鄉那所小學校之後,就不曾和同班的女同學說過話。去年表姊初中畢業,考上了彰化女中,為了上學方便,賃居在彰化,一年沒見面,她竟然變了這麼多,側側面望過去,模樣兒非常像舅媽,胸脯也微微地凸出來了,再也不像兜著裙擺拍皮球的小女孩,全身蕩漾著婷婷玉立的少女氣息。

表姊看到我的窘態,噗哧一聲,像一陣風飄進了垂著門簾的臥房,我不眨眼地凝睇著晃動的門簾。

「青芝長大了,」爸爸對舅舅說:「她在學校的功課怎麼樣?」

「假如能夠繼續保持下去,考大學沒多大問題。」

唸小學四年級的表妹,從院子裡把披肩的頭髮和黑色的裙裾迤邐在背後,像箭一般地跑進客廳。

「爸爸,姊姊呢?」

「蘭芝,你就是這麼野,看,是誰來了?」舅舅笑著對表妹說。

表妹羞答答地走到爸爸的面前,行了一鞠躬,說:「姑丈,您好!」

「蘭芝!」爸爸順口稱許著:「乖!」

表妹撒腿就要跑,舅舅又叫住她,指著我說:「你還沒向表哥問好,就想溜!」

表妹忸怩地望了我一眼,滿面通紅地低了頭,說:「表哥,你好!」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應,窘著耳根發熱,直覺地說:「謝謝你……。」

表妹轉過臉去,向舅舅撇撇嘴,撒著嬌:「爸爸,我剛才問你,姊姊在哪兒?」

舅舅還沒開腔,表姊就在隔房裡應著:「蘭芝,我在這兒!」

「唷!」表妹高興,往上跳一下,就鑽進門簾裡,在外面還聽得到她的叫聲:「姊姊,有沒有買洋娃娃回來?」

聽不清表姊的應聲,但隔了一會兒,表妹就尖叫著:「姊姊真好!」

過了片刻,表姊抱著表妹走出門簾,表妹用右手摟著表姊的頸子,左手高舉著一個洋娃娃新娘,笑呵呵向舅舅誇耀著說:「爸爸,姊姊真好,買了這個漂亮的洋娃娃,姊姊大概想做新娘……」

不等表妹說完,表姊就用右手往表妹的左腋窩胳肢了兩下,表妹忙不迭的縮回左手的洋娃娃,格格的直笑個不停;表姊紅著臉蛋兒,抱著表妹往廚房跑,這模樣兒逗得我陪著爸爸和舅舅苦笑。(待續)      

 

 

(謝謝朵拉老師在百忙中幫我重新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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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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