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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杜立德醫師》 黃瑞田
2019/12/28 16:09:22瀏覽849|回應1|推薦31

尋找杜立德醫師    黃瑞田

☆★☆★這是一篇記實散文,不是虛構小說。時間:三年前家母過世當天晚上到凌晨;地點:急診室太平間殯儀館冷凍寄棺大樓停屍間;人物:焦急、傷心、無助的我及家人。

殯儀館是一般人如非必要,不會想去的地方。那晚將近十一點,我護送母親的大體來到高雄市立殯儀館冷凍寄棺室為母親辦理「入住」手續,內心只有傷心,沒有恐懼……
文章長約4000字,報紙分兩天刊出,以下是全文,請好友們多多指教!

………………………………………………………………

以下是20191227日的連結: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detail/1331315

我坐在急救室的門口焦急的等待,隨著裡面心肺復甦機傳出來規律的「嗶嗶」聲,心頭越揪越緊,嘴裡喃喃的唸著:「媽,加油,加油!」 
站在旁邊的長照中心的護理師陳小姐,雙手十指不斷的絞扣,喃喃的對我說:「阿嬤感冒了,早上痰比較多,每隔一小時就由越南看護阿蘭抽一次痰,下午四點交班,可能是阿蘭沒交代清楚,阿娟照例兩小時抽一次痰,晚上八點要幫阿嬤抽痰,發現阿嬤情況不對,心跳微弱,我就趕快叫救護車,我在救護車上不斷的幫阿嬤CPR…… 
「陳小姐,妳的處置沒有延誤,妳已盡力了,謝謝妳。」 
雖然這次母親送急診,養護中心可能有疏忽,但這五年來看護們對母親的照顧,幾乎到無微不至的地步,尤其是阿娟,曾經對我說,她把我的母親當自己的阿嬤,因為她在越南的阿嬤跟我母親年齡差不多。雖然看護們都叫我母親「阿嬤」,但是阿娟的叫聲多了一份對親人的嬌嗲,像小孫女向阿嬤討抱抱的渴求。 
陳護理師說:「阿娟發現阿嬤呼吸困難,一邊呼救,一邊大哭,她要跟上救護車,我叫她留在中心做她的工作…… 
「陳小姐,妳忙,先回去吧!」 
陳護理師從手拿包裡翻出一張健保卡,含著淚說:「這是阿嬤的健保卡。」 
我送陳護理師到急診室門口,載母親來急救的民間救護車還在等候。陳小姐坐上副駕駛座,救護車才閃著車頂紅燈緩緩駛出急診室車道離開。通常養護中心都與民間救護車合作、配合,不僅可以向住民家屬收取車費,也有部分回饋;甚至出門時間也可以依養護中心要求填寫,減少延誤送醫的糾紛。 
送走了護理師陳小姐,我又回到急救室門口坐下來等候結果,但我坐不住,站起來走幾步又坐下,如此重複了幾次,突然想起還沒通知住在中部的弟弟和妹妹們。於是拿出手機,撥通弟弟的電話時,急救室的電動門開了,年輕的醫師走出來,問我:「你是阿嬤的家屬嗎?貴姓?」 
我沒有掛斷電話,回答急診醫師:「我姓黃,是她的兒子。」 
「黃先生,阿嬤的呼吸和心跳沒有回來,要不要再繼續急救?急救一次大約三十分鐘。」 
任何可能都不要放棄,如果放棄,我一輩子都會不安。 
我瞥見醫師袍胸口的姓名,醫師姓張,我將手機放進褲袋,雙掌合十說: 「張醫師,拜託拜託,再急救一次,CPR就好,不要電擊。」 
十七年前,父親在加護病房漸漸失去呼吸心跳,醫生叫我進去看爸爸最後一面,我在他的旁邊不斷的呼喚「爸爸、爸爸」,他依然沒有反應;醫師在爸爸裸露的胸口電擊,爸爸上半身跳動了一下,鬆開的雙手指頭突然握緊,本來以為他的心跳恢復了,但是心跳監測器的螢幕,仍呈現一條直線;電擊五、六次之後,我請醫師停止電擊,改用CPR。醫生說:「電擊救不回來,CPR也沒用,他走了。」 
有爸爸的急救經驗,所以,我只要醫師用CPR,不要讓母親臨走時受電擊的痛苦。
急救醫師說:「好,再急救一次,不要電擊。」說完走進急救室,電動門又關上了。
我從褲袋拿出手機,弟弟仍在線上,他說他有清楚的聽到急救醫師跟我的對話,已經知道情況,他會先通知姐妹們,讓她們心裡有準備。 
這晚急診室沒有其他的病患和家屬,正在急救母親的心肺復甦器「嗶嗶」聲,顯得特別的響亮,急診室其他的值班護理師和醫師,都知道只要急救室有「嗶嗶」聲,就有人正在跟死神搏鬥;但他們似乎見多了生死一線的對決,並不在乎最後結果如何。而我,哪能不在乎,正在跟死神搏鬥的是我的母親,我卻幫不上忙,只能坐在門外等待醫師宣判。 
對於結果我心知肚明,也早已有心理準備。 
但我開始不得安寧,嫁在中部的四個妹妹連續來電話,哭哭啼啼的詢問母親的現況;叔叔、阿姨們也都來電關注。 
急救室的門又開了,張醫師邊走出來邊拿下口罩,走到我面前說:「黃先生,阿嬤送過來時,已經沒有呼吸心跳,雖然經過兩階段急救,都沒有反應,她走了。」 
我悲慟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張醫師,您盡力了,非常感謝!」 
「現在護理師正在拔除急救管線和鼻胃管,清理完了,你就可以進去探視,」張醫師嚴肅的說:「我隨後會開診斷證明給你。」 
「診斷證明?」我遲疑的問:「不是死亡證明嗎?」 
「依照規定,到院之前沒有呼吸心跳的,雖然急救無效,也不能開立死亡證明,只能開診斷證明。」 
沒有死亡證明,就無法治喪,我心急的說:「張醫師,拜託啦!安養中心的護理師告訴我,我母親送上救護車時,還有微弱心跳,她一路都在幫老人家CPR。」 
「可是,」張醫師說:「阿嬤送進急診室,裝上心肺復甦機時,螢幕上脈搏都是一直線,也沒有呼吸了。」 
「拜託拜託,您也進行急救了,就請您幫忙開死亡證明。」 
「不行,心肺復甦機有記錄,到院之前沒有呼吸心跳就不能開立死亡證明,這是規定。」張醫師口氣很堅決。 
「張醫師,我該找誰幫忙?」 
「有兩個方法可以拿到死亡證明,第一,一般老人久病在家死亡,衛生所醫生可以幫忙檢視後開死亡證明,另一個方法就是報請檢察官和法醫相驗。」 
「這麼麻煩?」 
「是很麻煩,尤其是檢察官和法醫相驗,為了慎重起見,都會解剖。」 
「還有別的方法嗎?」 
「養護中心通常會跟診所合作,每週固定時間由醫師到中心問診、開處方,阿嬤那家養護中心有沒有跟診所合作。」 
「有,我母親的糖尿病,是由新民診所的陳醫師開慢簽。」 
「阿嬤給陳醫師看診多久了?」 
「超過五年。」 
「請他開死亡證明,應該沒問題。」 
「謝謝,我來連絡。」 
我邊看著張醫師走進櫃台裡面角落裡的辦公桌寫病歷,邊打電話給養護中心護理師陳小姐,請她聯繫新民診所的陳醫師。 
這時,急救室裡的護理師出來招呼我進去,我來到母親的擔架床邊,雙手握著母親微涼的左手,俯身在她耳邊輕聲的說:「媽,您的所有病痛都好了,也不必掛心世間事,放心前往觀世音菩薩的身邊。」 
母親的雙眼並未完全闔上,我用右手幫她輕輕拂下,讓她閉上;她的雙脣也沒閉上,微露沒有牙齒的牙齦,舌尖頂在上下牙齦的間隙,像是有話要對我說,我將她的下巴由下往上托,雙脣就緊閉了,她的臉部表情就顯得十分安詳,於是我用手機拍下母親躺在急救室的情景,一邊錄影一邊旁白母親已經在晚上九點二十三分往生,然後將影片上傳家族群組。(21

 

(↓↓↓以下是1228日要刊出的內容)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detail/1331553

這時長照中心護理師陳小姐來電告知,新民診所陳醫師不願幫忙開立死亡證明。怎麼辦?要取得母親的死亡證明,只剩下兩條路:衛生所醫師、和檢察官與法醫相驗。母親不曾在衛生所就診,沒有任何病歷,醫生會開死亡證明嗎?報驗時間更加不確定,而且有可能要解剖,我怎能忍心讓母親死後又遭受刀割的痛苦?。
又有來電了,對方自稱是佛國生命禮儀公司的李副理,我弟弟通知他來協助處理母親的後事,半小時後就會到達。
一四年七月十三日,弟弟從台中來長照中心探視母親時,提到我們老一輩的的親戚都住在中部,他建議日後母親往生,能在他家治喪,方便長輩親戚們來送媽媽最後一程;另一個原因是他曾經為母親購買生前契約,販賣生前契約的佛國生命禮儀公司,總公司就在台中。所以,母親的後事必須分兩階段處理:先在南部處理必要的手續之後,再移靈到台中舉辦告別式、火化及進塔。而現在的首要工作就是在取得死亡證明之前,母親的大體必須進行安置。
在我跟佛國李副理通過電話之後,兩位穿著「千安禮儀」背心的年輕人,推著遺體運搬推床進入急救室,其中一位向我表明,他們標下醫院的太平間經營權,要負責把遺體送往太平間的往生室安置,讓家屬做後續處理。
我有點為難的說:「可是,我們已經買了別家公司的生前契約。」
「沒關係,我們尊重你的決定。」
他們先在母親的腳尾合十鞠躬行禮,說:「阿嬤,我們要把您送到太平間往生室,您要跟著來喔!」連續說了三遍,大概是因為母親剛往生,茫茫渺渺,不知何去何從,必須多說兩次,讓她聽懂。
他們小心翼翼的把母親的大體搬上遺體運搬床,先為母親蓋上印滿經文的往生被,然後在推床四個角落各豎立一公尺高的不鏽鋼管,撐起長方形黑絨布罩,他們要我跟在後面,把母親的大體推出急診室後門,經過大樓棟距沒有人走動的大通道,來到舊大樓空盪盪的大廳。在大廳角落的電梯間,有五部電梯,最左邊那部邊框左側貼了醒目黑底白字「往太平間」壓克力牌,印象中這部電梯很少人搭乘。
要進入電梯時,千安服務人員用台語說:「阿嬤,要進入電梯囉,要跟進來。」
電梯很快來到地下一樓,門從另一邊打開,一道燈火通明的寬闊長廊出現在眼前,與我對太平間的想像不一樣。
「阿嬤,太平間到了。」
服務人員把推床往走道盡頭推,前三間往生室各擺放一具大體,家屬都不在,裡面各傳出唸佛機的唸經聲。母親被推入第四間往生室,推床對著內牆上的佛龕擺正,取下長方形黑絨布罩,他們在母親的腳尾合十鞠躬三次之後,要我到辦公室填寫資料。填完相關資料,我回到急診室結帳繳費,領取診斷證明,重回大廳等候電梯時,我突然覺得害怕,害怕搭乘前往太平間的電梯,那是許多人一生的最後一站。
佛國生命禮儀公司李副理已經來到太平間走廊等候,我帶他走到母親的往生室,讓他合十向母親說明身分,希望能順利幫她辦理後事。然後,我告訴他拿不到死亡證明的困境。
他穿著黑色西裝、白襯衫黑領帶,西裝口袋上緣掛黑底金字「佛國生命」的識別牌;他理著平頭,灰白頭髮清晰可數;一副鈦金細框眼鏡,戴在挺直的鼻樑上,使他的圓臉看起來令人更有信賴感。他皺起濃黑的眉頭說:「明天是週六、後天週日,衛生所不上班,地檢署若非緊急刑事案件,不會那麼快來相驗。」
「會延誤至少三天。」我愁煩的說。
李副理說:「剛才在來醫院途中,台中總公司通知,老夫人的告別式和進塔日期都選訂在三月十九日,今天是十二日。」
「可是,死亡證明書還沒拿到啊!」
李副理壓低聲量說:「這一點,你放心,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們殯葬業有不能公開的門路。」李副理很有把握的說:「明天一大早,你到殯儀館行政中心去找杜立德醫師,他會幫你的忙。」
「杜立德醫師?我不認識他,怎麼可能幫我忙?」
「杜立德是我們業者對他的稱呼,也是暗號,不是他的本名,他每天七點以前就會開一部白色自用車到殯儀館,把車子停在寄棺大樓外面的路邊,他的車門玻璃都貼了深色隔熱紙,但是後門邊的三角窗沒貼,是透明的,你可以透過三角窗看到他的後座放著一台手提電腦和印表機,你去敲駕駛座車窗,他打開車窗時,你就說要找杜立德醫師,他會要求你提供診斷證明,接下來他會相驗老夫人的大體,如果沒有可疑的傷口,他就會回車上開十五張死亡證明給你。」
「費用大約多少?」
「三千元以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吐出,彷彿母親的死亡證明書已經拿到手了。
「明天要儘早拿到死亡證明,才有足夠時間辦理各種必要手續,九點左右,我會帶法師到冷凍寄棺大樓二樓幫老夫人舉行豎靈儀式之後,才能帶著魂幡移靈去台中。」李副理看看手錶說:「我現在連絡救護車,把老夫人的大體運到冷凍寄棺大樓,辦理冰存手續,你有帶老夫人和你的身分證嗎?」
我說匆忙趕到醫院,哪會想到準備身分證?就打電話要兒子開車把我和母親的身分證送到殯儀館跟我會合,李副理也在一旁打電話連絡救護車。
過了十一點,救護車司機電話通知已來到醫院地下停車場,李副理請千安禮儀人員打開太平間長廊盡頭的鐵門,救護車就停在門前。
當救護車載著母親的大體離開教學醫院,在夜深人靜的街道往殯儀館緩緩行駛,我曾經熟悉的街道忽然變得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國度,這時我才接受母親已經往生的事實,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淌流。
夜晚十一點半,誰敢去殯儀館?陪著母親來到幽暗的冷凍寄棺大樓,我卻只有悲慟而沒有懼怕。幫母親辦完「入住」手續之後,面對著監視器,與館方工作人員確認母親身上沒有貴重物品,才將母親的大體推入冷凍櫃。
夜更深了,在兒子載我回家的路上,我們父子都含悲不語,我卻開始胡思亂想:如果明天找不到杜立德醫師,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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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 Norton 黑幫哪裡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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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場
2020/02/08 11:21
人子哀矜的時地輕重,永訣之別的真偽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