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維勤(孔子學院院長)

每個小孩都喜歡氣球。那是童年的飛翔。

紅紅的氣球像太陽。太陽的熱不久。

我兒時夢想。很殘念。逐漸洩氣。跌落人間。ㄧ堆千年化不開的垃圾。伴隨我的記憶。

索興放了吧。任憑自己的呼吸抖落ㄧ身灰塵。直到器官衰竭。我告別塵世。那時。萬丈紅塵也是美的。

人間去了。什麼也帶不走。我的故事憑人說。

回不了頭的事不怕。勇敢向前。像女子撩起她的秀髮。讓美麗出發。與老告別。

千年暗室呀。我仍能說說寫寫。仍能好色。黑暗沒有邊界。我是夜行者。不愛跳白天的格子屋。只有陽光下。少女白白的皮膚。讓我黑夜的靈魂充滿色彩。

雖然。我的身軀已經力不從心。看青春。只能想ㄧ想了。

歸墳？歸位？才是我的功課。山水茶。儒釋道。江上清風。溪邊明月。萬古長空。還是一朝風月？

此刻。我了了分明。一如街頭唱歌討賞的藝人。或著只是乞丐。擺出悲哀的姿態。搏一個人的尊嚴。

最終我端坐供桌上。與祖先併列。露出猙獰的笑容。因為人死了。什麼都要反著看。生前照片。ㄧ定不是遺照。

結果還是不在了。如果真有靈魂。我的幽靈看自已遺照。ㄧ定看ㄧ回哭ㄧ回。哭一回又說說唱唱了。

如今。退休了。告別式的音容宛在。像童年消失的氣球。像我消失殆盡的夢想。

與我費盡力氣。拉拉扯扯爭取的人生。

往者已矣。來者不可追。

人間去了。風吹沙。憑弔。我退休了。昨日已死。

--寫的是小說。說的是熟悉的故事。人間男女。總是那麼難。捨不得。理還亂。不理還不行。

老董

我跟共產黨生了一個女兒。然後。那個男人跑了。

老董。是我的朋友。也曾經是我的女人。

那時候我們都年輕。她是我的摯愛。她懷孕了。一個人去醫院拿掉孩子。我沒跑。她說以後不想見我。自己單身一人到法國流浪。

後來。她在法國的男朋友。是一個留學法國的中國共產黨員。

我意外收到她寄來的明信片。她告訴我。共產黨員留給她一個女兒。不知他是她的過客。還是終點？

身為女人的她。終究沒有被定義。事隔多年。她的色身已老。風華不在。她十八歲的女兒卻已亭亭玉立。

她渾身發熱。想著那個離她而去的男人。她曾親吻過那個男人彈鋼琴。修長的雙手。她見過最美的男人的手。讓她難忘。

可是。那個男人。知道她懷孕。卻頭也不回離開了。

命運弄人。男人無情。卻讓女人重新出發。

像她的法國鄰居。她們都是低收入戶。按月領法國政府的救濟金。她的鄰居。縱使吃一顆馬玲薯。也要料理的美美的。三餐代替男人的責任。她在法國過著貧窮卻美麗的日子。一個人撫養孩子長大成人。因為法國少子化。孩子是寶。她一點不操心。

她的女兒愛畫畫。拉得一手好聽的小提琴。大學讀經濟學。成績拿A。讀書從不叫她擔心。

沒盡過一天責任。女兒共產黨員的父親。如果知道孩子那麼優秀。可要後悔了吧。她已不記得孩子爸爸的樣子。只記得女兒和他一樣。有一雙修長的手指。彈琴的時候。像一個模子出來的。

老董浪漫多情。認識我以前。她有三個男朋友。

第一個男朋友留著小鬍子。他是詩人。他的詩。是他夢中的蝴蝶。他算是她的室友。那天晚上。他受不了女人半遮半掩的性感蕾絲。夜半摸進她的房間。

朋友滿足了詩人的慾望。她卻後來很受傷。第二天他的室友不告而別。只留下一張字條。說他留了一輩子的童貞。被她奪走了。

她第二個男朋友。原來要結婚的。他是風流倜儻的教託福考試的英文老師。她們熱戀半年。要結婚了。一場意外的飛機空難。她美麗的新娘夢碎。

直到畫家出現。她的空虛化為詛咒。又變成甜蜜的愛情。

畫家男友是已婚的男人。一邊讀金剛經一邊作畫。畫面清新脫俗。

他第一眼看到她。瘋狂的愛上她。就願意為她拋家棄子。每天形影不離。

老董正是心情空虛的時候。她不想談戀愛。她也嫌她太瘦。個兒小。他太老太醜。

老董喜歡帥氣的男人。打心底以貌取人。她不能忍受男人長相平庸。我曾經表白。她直接說我太醜。配不上她。而且她心目中的男人。也不能對她百依百順。

可是畫家的畫太美了。他畫他們的愛情。他的線條不再平靜。

老董在畫家色彩瘋狂的元素裡。她看到自己的渴望。看到自己的失落。

其中一幅鉛筆速寫的夏日沙漠。深深感動了她。她看到第二任男朋友死在墜落燃燒的火焰裡。飛蛾撲火。讓她靜靜的含淚。

她終於接受畫家願意一輩子照顧她的許諾。

對於老董。我像空氣一樣。

大學與她相識。我讀哲學。她讀中文系。我們大一就在一起了。我一直是她的好朋友。她不准我越雷池一步。

出社會以後。她當記者。我ㄧ直是她的避風港。

她採訪應酬。抽菸喝酒。她喝醉酒時。我是一通電話就得過去。幫她收拾殘局買單送她回家的男人。

她總是那樣。喝醉酒時就會手舞足蹈。跳舞的時候。一件一件把衣服脫光。然後抱著身邊的男人又親又吻。

喝醉酒的瘋女人。讓她身邊的男人沒有性慾。

她總是記得我的電話。我永遠是她第一個打電話的人 。我這倒楣鬼。怕她被欺負了。總是第一時間趕到。

我要幫她遮住裸露的身體。要處理她呕吐的穢物。

更可怕的。我要一直聽她宿醉的哭訴。她對過去男朋友的怨與恨。我聽得都膩了。

我的遺憾是。她男朋友的名單沒有我。可是我很愛她。

她越失戀。我越高興。

我每天不斷寫稿。賺稿費送她美麗的衣服。

我等待的小日子裡。還偷偷買了黃金項鍊戒子。心想等她玩夠了厭倦了。安定下來。我再娶她作我的媳婦。

人家脫光了。不值錢。

我的老董不一樣。我懂她。她只是一直在追求愛情罷了。她心不死。

所以她不斷受傷。她的男人可以離開。她追求愛情的心從不熄滅。

雖然我ㄧ開始就知道。我是她愛情故事裡的一碟小菜。她傷心時的甜點。她不膩口。不沾黏。甜蜜的滋味。

即使她宿醉後同床共枕。她在寂寞時我們做愛。我的慾望從不失去理性。

我知道。我只是她心中男人的替代品。

後來她懷了我的孩子。她輕描淡寫的告訴我。而且她準備拿掉他。

我苦苦哀求。我已年記不小。我希望有一個家。有自己的骨肉。我累了。

她還是拒絕了。犧牲了我的請求。

然後很快的。在她第三個男朋友資助下。她到法國巴黎讀書。

臨別告訴我。她說畫家是她的最愛。她和我沒有未來。

盡管我必須承認。也許是愛情滋潤。她的畫家男友的畫作。走出原本的溫柔婉約。裡面的山河大地豐富起來。畫家成名了。他的畫作炙手可熱。他替她安頓巴黎生活輕而易舉。

誰知他們機場一別。也成永別。

畫家成名以後。顧他的形像。大師不能有道德瑕疵。他再拾回金剛經。開始泡茶撚香修佛。回到原來的家。孤單一人的老董。等不到海誓山盟的男人。只能在報端看到他的消息。

她很快擦乾眼淚。反正她本來也不愛他。

像她本來也不愛我ㄧ樣。

心愛的玩具。在小孩無常的眼裡。沒有回頭的必要。

她除了讀書。繼續她的浪漫。在愛情的世界。她回不了頭。

反而少了老董。我的輕鬆變成寂寞。我的孤單一人。讓我常想起與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沒太多非份之想。舊日戀情。不能想太多。

也許老天助我。

十八年後。老董又想起我。也許她也累了。她發現我的好。我不是她的男人。可是我比她的男人可靠。

老董從法國寄來的明信片。我看了又看。以為斷了線的風箏。沒想到。十八年後又接上了。

我看她們母女親蜜的合照。她還是學生頭般的短髮。豐腴一些。女兒長髮盤曲。楚楚動人。

兩人看似姐妹。女兒的父親長像一定不俗。孩子才會如此落落大方。

我突然有點失落。我沒結婚。還是孤家寡人。

十八年前的女人有了音訊。我看從前的女人逺去。突然有消息。反而讓我近鄉情怯。

我不禁想起我那沒出世的孩子。那年生肖屬羊。我的羊寶寶現在在那裡呢？他的媽媽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