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舊愛新歡‧之三十七

歐陽修與崔護的滿春情事 - 人面桃花怎堪失約黃昏後

作者：朱玉昌 （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大唐僖宗年間，司勛郎中孟棨編撰了一部重要著作，在這部題名《本事詩》的作品裡，不但輯錄有優美詩歌，還記載著創作詩人的逸事，多虧有這部書籍的留存，才讓許多唐人佚詩得以傳誦至今。其中，詩人崔護家喻戶曉的詩作〈題都城南庄〉，後人之所以能熟悉其詩、其事，便典出於此，而詩句中的「人面桃花」時至今日，也早成為詮釋「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最佳代表成語。

就在距離孟棨脫稿《本事詩》約略一百五十年後的北宋仁宗期間，一代文史大家歐陽修感慨妻子楊氏早逝而填就的詞作〈生查子．元夕〉，則以更為催淚虐心的手法，把「物是人非」的景況推向得更加莫可奈何，尤其增添的那一絲舊情難續的情傷況味頗令讀者慨然一嘆。無怪深獲市井之人喜愛，明末清初精通詞曲的才子徐士俊甚至高論，凡元曲「稱絕」之作，盡是仿效此作而來。

中唐崔護詩

清明時節，書生崔護信步長安城南，途遇一座桃花盛開的莊園，欲歇歇腿討杯水喝。叩門良久，一位面若桃色的標致女孩應聲接待，崔護歇息後若有所失地辭別女孩。回程念念不忘的崔護，隔年清明再訪女孩，只是莊園桃花綻放依舊，女孩卻已芳蹤杳然。崔護落寞之餘，在門扉題上「都城南庄」七言絕句一首後長嘆而去。

〈題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去年的今天，這扇門後，應聲而開的那位女孩，笑容堪比門前艷紅的桃花，既脫俗又動人。只是，此刻再敲門，那位應門的女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門前粉艷的桃紅，依舊在春風中婆娑綻放。

詩中第二句裡的「人面」，意指女孩的容顏。而第三句中的「人面」則作女孩的代稱。末句的「笑」字，是形容桃花盛開的樣子。「笑春風」即在春天裡盡情綻放。

北宋歐陽修詞

公元一○三四年，歐陽修奉旨返京任館閣校勘，同時續絃諫議大夫楊大雅之女，楊氏嬌嬈艷麗，賢淑端莊，婚後兩人如膠似漆，經常入對出雙，可惜好景不長，隔年楊女難產而亡。不久，歐陽修受范仲淹案牽累，外貶夷陵縣令，正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三六年元宵，縣城張燈結彩慶賞佳節，歐陽修觸景傷情，憶起去年元宵，黃昏後偕妻樂遊燈火璀璨的汴京，悲情油然而生，於是提筆完成千古名作〈生查子．元夕〉。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去年元宵夜，城內花燈燭火齊燃，燈火通明光照黑夜，街市亮如白晝。天上明月高掛枝頭，與佳人相約共賞燈河在黃昏之後。

今年元宵夜，月亮依然高掛，城裡花燈也燦爛如昔。但相約賞燈的佳人卻芳魂已杳，見景生懷，不禁淚雨直下而濕透了衣衫。

「元夜」元為始，夜為宵，元夜即元宵，也稱作上元或元夕。是每年第一個月圓之夜，農歷歲時在正月十五日。唐朝首開觀燈鬧夜的民風，北宋擴大節慶暫停宵禁三天，從正月十四日到十六日，街市辦有舞龍舞獅、踩高蹺、跑旱船、猜燈謎等各種活動，民眾可通宵歌舞盡情暢游燈街。「花市」依民俗在每年入春二月所舉辦的賞花、賣花市集。此處宜指琳瑯滿目、火光照耀全城的元宵燈會。

「黃昏」古人以天色計時，按地支將一天劃為十二個時辰，到了漢朝又依天色變化將十二時辰分別命名為：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照順序排列，黃昏即戌時，就是現在中原標準時間的晚上七點到九點。「春衫」單薄的春裝。

崔護與歐陽修這一詩一詞帶有春去秋來的不變真理，卻也道盡人生無常的沉重無奈。二人詩詞皆以兩幕作對照，前「詩」首幕「踏春遇佳麗」，精髓落在第二句「人面桃花」，不但勾勒女孩明豔嫵媚的形貌，同時點出讓作者魂不守舍的神態。第二幕「訪佳麗不遇」，重點置放在第三句「何處」與第四句「依舊」，一個疑問詞加上一個副詞，既具體且完整地將「物是人非」的感念烘托出來。

後「詞」第一幕「追憶似水流年」，上闋開頭用「去」字，直接破題談回顧，藉花、燈、月、柳四個字，營造往日人約黃昏裡的幸福甜美情懷，次幕「世事無常難料」，下闋起句用「今」字，明白表示心裡的現狀，看到月、燈依舊，代之以淚濕衫袖來哀悼那個曾經濃情密意約會在黃昏的佳人。兩幕今昔比較，「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躍然紙上。

前詩「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故事，若情節就此戛然而止，或許留下的，會是種遺憾之美，但在崔護題詩之後，有了戲劇轉折，按孟棨原著故事最後，呈現的是個歡樂大結局。後詞「物是人非」的故事，雖少了戲劇化激情的後續餘波，卻引出三位詞家涉入創作的真假作者之謎，除了歐陽修，還有稍晚出生的秦少游，以及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無論真正作者是誰，截至目前可信史料，如非他仨還陽講明白，恐怕今人誰也說不清。

【詩人簡介】

崔護，字殷功，唐朝博陵人，於貞元十二年考取進士及第，太和三年先任京兆尹，再改任御史大夫，終於嶺南節度使。其餘事蹟不詳。《全唐詩》存詩六首。

【詞人簡介】

歐陽修，唐宋八大家之一。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北宋吉州永豐人，仁宗天聖八年進士及第，仕歷仁宗、英宗與神宗，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卒後累贈太師、楚國公，諡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曾領北宋詩文革新，創不依註疏直接解經風氣，破除易傳權威，於詩話、花譜、金石三面領域撰著皆為鼻祖，所編定家譜格式亦為後世沿用，而主修之《新唐書》與獨撰的《新五代史》已並列在二十四史中，後人將其與韓愈、柳宗元、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今有《歐陽文忠公集》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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