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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古埃爾論閱讀:從愛麗絲談起》
2018/05/21 21:07:17瀏覽336|回應0|推薦0

第 六 章
我八、九歲時,在一棟如今不復存在的屋子裡,收到一本書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and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愛麗絲夢遊仙境 / 愛麗絲鏡中奇遇》。

頭一次讀愛麗絲的故事有許多不懂的地方,卻好像不礙事。
愛麗絲奇遇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身歷其境跟愛麗絲一起探險,
可憐愛麗絲摔進兔子洞,穿過鏡子;故事比生活還像真的。
我覺得世上真有愛麗絲的奇境,而奇境也是像我家的房子、
我玩的街道、我讀的紅磚牆學校那樣的地方。

同一本書,每讀一次就變一次。童年第一次讀《愛麗絲》,
《奧德賽 Odyssey》《木偶奇遇記 Pinocchio》像是出遊,
我總覺得自己當愛麗絲比當尤里西斯 Ulysses 或是木偶要好。
讀到荳蔻年華的愛麗絲遇上三月兔 March Hare 請她喝酒,
卻不見酒的蹤影;毛蟲要愛麗絲說清楚她是誰到底什麼意思,
我也完全了解愛麗絲不得不忍下什麼。

叮咚叮 Tweedledee 和叮咚咚 Tweedledum 警告愛麗絲,
說她只存在於紅心國王的夢裡此外啥也不是,害我難眠,
醒時還慘遭紅心王后出題折磨,從小狗身上拿掉一根骨頭,
還剩下什麼?後來我二十出頭,發現 André Breto 安德烈
布列東把紅心武士 Knave of Hearts 大審編進《黑色幽默選集Anthologie de l’humour noir》才看出愛麗絲是超現實派surrealists的好姐妹;和古巴塞維洛薩杜伊 Severo arduy
於巴黎有過一席談才恍然大悟,原來 humpty dumpty 憨弟
蛋弟和《變異Changé》《如此Tel Quel》闡揚的結構主義structuralist 信條大有關係。

後來我徙居加拿大,怎沒發現白武士 White Knight(但我在
想法子把鬍子染成綠色再拿大大的扇子遮得別人都看不得)
就躋身在無以計數的官僚中,於每一棟公家建築物內,
匆忙奔走在一條條的走廊上?

多年展讀愛麗絲,遇到諸多不同但也有趣的解讀,只是,
追究得深一點,就不敢說有誰的看法被我吸收成自己的了。
讀別人的看法,對自己的解讀當然不無影響激發出新觀點,
也為某些段落添加色彩;但泰半還是像蚊蚋 Gnat 在愛麗絲
耳邊不斷低聲評論,說不定你可以拿這來說個笑話呢!
害你不得安寧。我才不要。

我這讀者的醋勁可是很重的,我讀的書 jus primae noctis
初夜權才不准別人染指。第一次讀《愛麗絲》建立的親暱感,
至今未曾稍減;而且每重讀一次,親暱的紐帶就繫得更牢,
純屬個人意會且出乎意料之外。其他文句我也倒背如流。

每一次我又脫口唸出那一段哀婉的歌謠,〈海象和木匠
The Walrus and the Carpenter 〉我那幾個孩子就叫我住嘴
(我的長女就叫愛麗絲還用說)。一有嶄新的經驗,
在《愛麗絲》的紙頁也都找得到預兆或是惆悵的懷想,
再一次告訴我前方的道路就是這樣,或你不也走過同樣一回?

愛麗絲歷經諸多奇遇,有一樁就不是先前有過或是日後
將經歷的事,而更為博大,比如經驗或生命哲學
(但願這樣的用語不算大而無當)。這是《愛麗絲鏡中奇遇》
第三章末尾,愛麗絲穿過鏡中的映像,走過鏡子後的棋盤鄉,
來到一處黝暗的森林。先前她就聽說這地方的東西沒有名稱。

「嗯,不管怎樣也算是一大安慰吧,」愛麗絲鼓起勇氣說,
「那麼熱,能到那什麼啊?」愛麗絲竟然想不出該用什麼字,
嚇了一跳,開始絞腦汁用力想。我是要說到這個下面,
你知道的嘛!」愛麗絲伸出一隻手搭在樹幹上,
「不知道這東西怎麼叫喔?我真的覺得它沒有名稱─唉呀,
應該真的沒有。」愛麗絲絞盡腦汁要想出她站的地方叫什麼,
畢竟她已習慣拿文字來述說她在現實世界的經歷,到了這時,
才忽然發現天底下的事情沒一樣真的本來就是有名稱的:
沒等到由她來幫什麼東西安個名稱,那東西就一直沒有名稱,
但那東西卻也始終都在,只是不出聲,像鬼魂一樣虛無飄渺。

而她非得要把忘掉的名稱想起來不可嗎?還是在這節骨眼上,
她不自己編出個全新的名稱,就不行?好個千古難解的謎啊。
上帝依創世記第二章所述,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創造出亞當,
將他安置在伊甸園,再創造各類林野走獸和空中飛鳥,
隨亞當怎麼叫這些飛鳥走獸那就是牠的名字。這樣一來一往,
十分特別,數百年來學者百思不解。所以亞當所在的地方
(像鏡中森林一樣)是萬事萬物一概沒有名稱的嗎?

而必須由亞當命名?抑或上帝創造的走獸飛鳥還是有名稱,
亞當本來就知道,只是要由他像牙牙學語的小孩一樣,
在看到小狗、月亮時開口道出小狗、月亮的名稱?

我們說的名稱到底是指什麼呢?這一類的問題,就提到了。
穿過無名森林再過幾章,愛麗絲就遇到白騎士這悒鬱的人。
而他擺出大人的威嚴,跟愛麗絲說他要唱一首歌來安慰她。
「這一首歌叫〈鱈魚的眼睛 Haddocks’ Eyes〉」
「哦,歌名是這樣的啊?」愛麗絲努力擺出有興趣的樣子。
「不是啦,妳不懂。」白騎士答得有點生氣了
「這是歌是樣子叫的,但歌名是
〈The Aged Aged Man 很老很老的人〉。」
「所以我應該要說『這歌是怎麼叫的』?」愛麗絲修正說法。
「不對,才不應該;妳說的又變成另一回事了!這歌就要叫
〈Ways and Means 門道和手段〉;
不過也只是這麼叫罷了,妳懂吧!」
「哦,那這歌到底是什麼歌?這一次可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愛麗絲再問一次。
「我才要說呢,這歌啊其實就是〈A-sitting On a Gate
門上坐一下〉;曲子還是我自個兒寫的呢。」

結果,一如愛麗絲所言曲子才不是他自個兒寫的;還有,
白騎士硬是要細細分出名字是怎麼叫的,名字是什麼,
名字指的這東西是怎麼叫的,還有這東西又是什麼,
一樣不是白騎士自個兒的發明。這樣的區別才古老的呢,
往回可以追溯到最早為〈創世記〉作注釋的釋經學者。

亞當被送去的世界完全不識亞當其人,也不識亞當說的話。
亞當看見的一切,感覺的一切,喜愛或恐懼的一切,
無不由上帝帶到亞當面前(等於是帶到我們每人的面前),
無不罩上一層層的名稱,名稱是語言為赤裸裸的經驗穿的衣、
戴的帽。所以,亞當和夏娃一失去了原有的天真無邪,
才一定要以獸皮為衣,猶太法典《他勒目 Talmud》注釋說
「他們才有辦法透過蓋在身上的外形,明瞭自己是誰。」

因為這樣,文字,萬事萬物的名稱,在為經驗勾畫外形。
命名便是讀書識字的人在做的事。無力讀書識字的人,
一樣盡可能要將經驗化作言語,而在腦中想像自有的書,
以之打造口語庫。在以書為準的社會,閱讀藝代表打入
族人的軌道,掌握族人專有的準則和要求,以分享文字記載庫。

然而視閱讀為單純接收的活動,卻不正確。其實還相反,
史蒂芬馬拉美 Stéphane Mallarmé 就將「滌淨族人的語感」
標舉為讀者人人皆應善盡的責任。因此讀者必須將所讀之書
化為己有。在無窮無盡的一座座圖書館,像夜間的潛行盜賊,
無不在竊取名稱,浩瀚神奇的人世名稱有簡單明瞭如亞當者,
也有稀奇古怪如〈咚隆隆吱嘎吱 Rumpelstiltskin〉,但丁
Dante 寫他在黑森林遇到三頭野獸正「走到了人生的半途」;
而讀到此句詩文,但丁的人生半途也成了讀者的人生半途,
同時映現另一片黑森林,讀者童年見過的森林,滿載夢想,
洋溢松樹、野狐的氣味。約翰班楊 John Bunyan 寫基督徒
從家裡飛奔而出,手指摀住耳朵,不想聽妻小的呼喚。

荷馬Homer寫尤里西斯被人綁在船桅上,強迫他聽海上女妖的歌。
讀本楊、荷馬作品的人,將這段落套在這時代溫良的 Prufrock
普魯弗洛克聽而不聞的習性上。Edna St. Vincent Millay
愛德娜米萊自稱家常一如餐碟,讀者隨之將廚房餐具重新命名,
進餐必備的傢伙隨之蒙上一層假借義。Friedrich Engels
依恩格斯於《家庭之起源 The Origins of the Family》所述,
卡爾馬克思 Karl Marx 感慨歎道,人類與生俱來的詭辯伎倆!
藉改變名稱以改變事物!可是,對不起了馬克思,我們人啊,
就是專門幹這樣的事!

只要是小孩子都知道,像愛麗絲在鏡中森林的經驗世界,
是沒有名稱的,人在其間只是迷亂遊蕩滿腦子塞滿學習、
直覺迸發的嗡嗡低吟。我們藉由讀書之力,學會石塊、
樹木應該如何稱呼,心生快樂或是沮喪、愛人的氣息、
鳴禽尖聲呼嘯該如何稱呼,猶如心燈照亮事物、感覺和體會,
指點我們犧牲良久過後,明心在此,伊甸園的警戒崗哨在彼;
我們耳聞「聖心修院 Convent of the Sacred Heart」的吟唱。

這般的靈光有時有用;經驗和命名孰先孰後無關緊要。
經驗或許在先,讀者要待多年之後才在《李爾王 King Lear》
的紙頁讀到得以名之的說法。經驗也可能走在最後;
隨手翻閱一本破爛的《金銀島 Treasure Island》,
瞥見一頁字句,原以為早忘了,卻有回憶的幽光倏地照亮紙面。

有的說法,讀者或許覺得作家像是頭腦壞掉才會這樣子措辭,
或是太過老套,甚至太高妙了普通人看不懂所以不肯跟著用,
以致或棄之不顧、或置諸腦後、或束諸高閣,靜待有朝一日,
竟然一如讀者所願,洞徹天機之時來到,可以一用。不過,
原本無以名之,有時也因為作者之助而終於得以名狀。
「你要他用同一種語言探知你說不出口的話,作出完美的回答。」

湯姆斯多帕 Tom Stoppard 在
《創造愛 The Invention of Love》劇作,寫過這一句話。
有時,讀者可以在書頁找到完美的回答。
但也不是沒有危險,愛麗絲和她的白騎士就懂:
讀者有時會把名稱和我們所謂的名稱混為一談,
把事物和我們所謂的事物混為一談。紙頁映現的典麗幻象,
大家一見就貼上「世事」的標籤,殊不知紙頁的幻象,
根本不等於世事。刑求他人,子女誕生,可能根本無以名之。

創造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的天使,
濟慈 John Keats 的夜鶯,
而後作者大可交代讀者一聲「我把自己的靈魂交在你手裏!」
就此放手。只是讀者又該如何追隨交到手中的作者靈魂,
在人間難以言詮的現實,尋道覓路?
循體系組織進行閱讀?無甚助益吧。奉權威書單、經典庫、
文學史、禁書榜、推薦表,圖書館藏目錄為圭臬?

固然是有機會撞見有用的書名、人名,但也要無時或忘名單
背後不乏居心才好。不過最好的指南,莫過乎一時興起──
也就是以「樂趣」為依歸,奉隨興為信念─突發的奇想、
七拼八湊有時一樣可以引領讀者進入福至心靈的恩典殿堂,
供我們紡紗成金。

也是紡紗成金:1935 年夏,蘇聯詩人 Osip Mandelstam
奧席普曼德斯坦由 Joseph Stalin 史達林授與身份證件,
大概算是法外施恩吧;有效期限三個月,外帶居留許可。
依他太太娜蒂茲妲曼德斯坦 Nadezhda Mandelstam 自述,
單單這一份薄薄的證件就讓他們的日子好過許多。那時,
剛好曼德斯坦夫婦有一個朋友,演員暨散文作家 Vladimir
Yakhontov 佛拉迪米爾雅宏托夫路過他們住的城市。

雅宏托夫和曼德斯坦當年曾在莫斯科曾以朗誦配給證自娛,
點名曰〈失樂園 Paradise Lost〉。這時兩人又再拿身份證,
故技重施。娜蒂茲妲在回憶錄《Hope Against Hope
猶存一絲希望》描寫當時的場面「不得不說效果適得其反,
害大家更加沮喪。他們拿配給券一一唱名,有單人有齊聲,
『牛奶、牛奶、牛奶…乳酪、肉…』雅宏托夫唸身份證時,
還故意怪腔怪調,口氣兇狠又陰險:『謹此核發…核發…
准許…特別入境…准許居留,准許居留,准許居留…。』」
凡切中肯綮的解讀皆具顛覆拂逆性質;愛麗絲以清醒讀者之姿,
在鏡中世界瘋瘋癲癲取名稱的眾人當中,就體悟到了這一點。

公爵夫人把芥末叫「礦物」柴邵貓 Cheshire Cat 低聲咕嚕,
卻自稱是「咆哮」;阿根廷總統包庇殺人凶手說是特赦;
加拿大總理拆掉鐵路說是進步;瑞士商人走私贓物稱為貿易。

讀者眼見如此誤稱反制之道便是翻開書頁。
面對執意扭曲作怪,閱讀有助讀者於錯亂中守住秩序。
不在消滅、不在將經驗密封於約定俗成的話語結構,
而在容許混沌循其自有的迷亂軌道挾創造力往前推進。
不在迷信話語燦爛奪目的表相,而在挖掘探尋幽黯。

我們這時代的神話,貧瘠、枯槁,渾似對深入表相下敬而遠之。
我們猜忌深奧,取笑沈思。大家任由恐怖片的影像遍及大銀幕、
小螢幕,唯獨不容評述放慢影像飛掠的速度。

大家要看格洛斯特 Gloucester 的眼睛被挖出來,
卻不肯耐心將全本《李爾王》看完。前一陣子,有天晚上,
我在旅館房間看電視,頻道換來換去。也可能是巧合吧,
電視螢幕每幾秒便一閃而過的影像竟然無不是有人被殺、
有人被打、有人一臉痛苦扭曲,或者是車子、房子被炸。

看著、看著,我忽然發覺眼前掠過的景象,
有一幕可不是影集的劇情,而是巴爾幹半島戰爭的新聞。
層層叠叠的影像合起來將暴力的恐怖稀釋、淡化,
其中有一幕是真人被實彈命中,我看在眼裡卻無動於衷。

喬治史坦納 George Steiner 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
猶太人遭遇「大屠殺 the Holocaust」,
等於將世人想像的地獄轉化成真實的焦肉和枯骨。

說不定就因有這樣的轉化,現代人才無力想像他人的痛苦。
如歐洲中古時代有無數畫作描畫殉道烈士承受可怕的酷刑,
這樣的畫作於當時人的眼中從來就不單是恐怖的畫面而已,
還要加圖說,由孕生、界定這類畫面的神學作教理的闡發,
(至於有多猵狹、多像教義問答,就暫且不表吧。)
作此描繪,目的在推助觀者反省世上既有的苦難。

雖說觀者未必人人看得透畫面表層的淫邪,不過,
深入思考的機會倒是一定都在。圖畫或是文本能給的,
畢竟只在提供進一步或更深入解讀的選擇。這一選擇,
讀者或觀者有權利不取,因為文本、圖像於其本然充其量,
也只是紙上塗鴉或是木板、帆布上的色塊而已。

所以,我認為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影像,頂多只是畫面;
像色情文本 ─政治口號布列特伊斯頓艾利斯 Bret Easton Ellis
寫的《美國殺人魔 American Psycho》,廣告台詞 ─
供應的僅止於官能立即能感受、全面掌握者,
如過隙白駒,一閃即逝,毋須空間、時間多作思考。
( 知識學習檔案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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