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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島之二
2014/11/10 13:56:16瀏覽431|回應1|推薦5

  台北對他而言,如繁花盛開的城市,像是永康街裡,公寓人家擺滿了各式盆栽的向外加蓋且從新裝潢過的陽台。那樣的目不暇給裡,需要一個觀察的起點,否則永遠是撩亂的遠景。停紅綠燈時,他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張黏上透明膠帶的自製防水行程表。四間書店就是他此次的台北。

  台北水牛書店(台北市大安區瑞安街222巷2號)

  他依舊記得,第一次到水牛時,興奮的感覺。他常常覺得有些好書,都被上一輩的人看到絕版了。許多的好書,都只能在圖書館借到,然後在二手書店裡碰運氣。水牛出版社出版了許多好書,之前他在圖書館裡讀到湯瑪斯曼寫的《歌德與托爾斯泰》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到台北水牛時,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這本書。架上只剩下一本,且老闆說大概是很難再版了。聽到老闆這麼說,那時他感到人們所面對的多半不是瞬間的消亡,而是必須目睹一切漸漸凋零,但自身卻無能為力。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讓一切的消亡緩一緩。

  那次在水牛買到,目前可能是台灣最後一本的《歌德與托爾斯泰》並不是他最驚訝的事。畢竟與那本書的相遇是專程去的,意料之中的。但他在另外的架上發現了不應該那麼難找卻始終沒找到的《童話故事》時,臉上表情的變化,若一旁有監視攝影機的話大概是會引起耳鳴的高低差吧。

  紀州庵(台北市中正區同安街107號)

  紀州庵在日本時代是座料亭。面對當時尚未蓋起堤防的新店溪,有著美好的風景。除了料亭之外,也做游船的生意,且在溪裡養殖黃魚。客人上了船,可戴上廚師與服務生,就在船上料理黃魚。很像是現在努力與附近環境引起共鳴的民宿,那樣的營業模式。可惜的是本館與離屋都已經燒燬。復舊過後的別館必須穿上襪子才能進入參觀。屋內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設計是,榻榻米旁嵌上紙窗透著陽光的牆,做了一個L型的小小平台。作用是讓跪坐在榻榻米上的人,能夠就著陽光讀書。離院原本的地方,現在新蓋起的建築物則由知名的文學雜誌《文訊》管理,除了賣書之外,也時常舉辦相關的藝文活動。店員很帥氣。

  舊香居(台北市大安區龍泉街81號)

  舊香居是已經經營了第二代的二手書店。除了與其他二手書店一樣的標價200售價120或65的二手書之外,也有許多標價200售價3500的也是二手書。店裡的擺設很對他的胃口,他都忘了是否有貼上哲學或是藝術這樣的分類牌子。因為每一類的書籍都在他們的位置上放出強烈的氣息,那樣的牌子就算有也不太需要了。藏書量比店面的容納能力多上許多,因此若有想要的書卻找不到,可以留下訊息給店員,在日後整理的過程中或是收書有收到的話,就會通知你,像是在《查令十字街》這本書裡讀到的一樣。

  小小書店(新北市永和區復興街36號)

  幾乎每次到小小,他都會喝上一杯北台灣酒廠出產的啤酒或是帶回一本書或是專輯,只要他的錢包還沒貼背。他總喜歡坐在小小裡面。店貓有時會親近地跳上那張暫時屬於他的桌子,然後老實不客氣地躺下。或許這也是一種伴讀。

  來到小小,令他思考怎麼讓一本書被讀者看到、喜愛、帶回家。他想起上次到台北。華山藝文特區正好舉辦華文朗讀節。許多出版社也到現場擺攤,一本書七九折。他買了一本書。店員開心地向他說,謝謝你讓我們開市。那時候是下午四點多,他們不久之後就要收攤了。在台北華山。

  他本來以為這場大雨只是單純地給了他一個停留的藉口。

  從台北出發後不久,雨就下了起來。那樣的暴雨底下,穿著兩件式雨衣的他,雙腳浸泡在盛滿了雨水的鞋子裡。襪子成了黏膩的軟物。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的是,馬鞍包裡的書也在日後,因為此日的雨發霉了。

  於是他一身狼狽地在那處小城停留,卻也在意料之中。總會找到藉口,不是下雨也能有其他的事故。小城改變了許多。新的店家,換位置的舊店家,沒變的店家,變貴的價目表。但他依舊像是沒離開過一樣,窩藏進了一處角落。雨停了。他沒走進去圍牆,他沒去看看四處的變化。他只是將電視打開,躺在床上看著。在從頭到尾轉了三次台之後,才勉強地停在一個畫面上。想尿尿的時候就去尿尿。想喝水的時候就去喝水。夜色漸漸收復大地。這時候他才踩進那雙濕透了的鞋子,牽著單車出去。

  過橋後,想吃的老虎麵沒開。於是他又繞了繞。雨在瞬間又下大起來。但他依舊繞著,非找到這晚吃的食物不可。終於找到差強人意的選擇後,他踏上單車,離去。

 

  躺在床上的他,看著手中的兩張戲票,完全摸不著頭緒。所以他真的去過了一趟時空旅行。他真的回到過去了嗎?在那一霎那,而且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改變不了。就像是無法向在下一秒進到房間的人證明自己就在門推開的前一秒曾向上跳了一跳一樣。一切都毫無痕跡。除了手中握著的這兩張,曾讓他找了半天的戲票之外。

  剛才回來的路上,在過橋的時候,一陣雨隨著風向他襲來。他一個不注意竟連人帶車掉出了護欄不高的橋外。

  但他沒有掉入水裡。他依舊感到自己正加快速度的跌落,但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關山的麵店、哈瑪星的咖啡店、當兵時的營舍,他的雙手瘋狂地胡亂揮舞著,試圖抓取任何可以令自己停下的東西。終於他的手中感覺到了一點東西。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發現自己被單車壓在橋上了。似乎他並沒有掉落橋下,只是突然重心不穩摔在橋上而已。

  抓在他手中的當然就是那兩張戲票。當他抓住戲票時,他眼前不斷加速離去的畫面也停格了。那畫面他再熟悉不過。那是大學時,他與當時的女友在新舞臺排隊準備進場看舞台劇的樣子。那時在隊伍中的他,明明將兩張戲票握在手中,但他突然感到票被抽走。那時他急著四處尋找小偷卻一無所獲,就這樣硬生生被擋在門外。

  那晚結束得很糟。

 

  在房裡吃著晚餐的他,想著,結果回到過去就是這樣一回事嗎。

  套上半乾的襪子,他往新屋的水牛書店出發。新屋水牛只有兩面書牆。一面賣水牛出版社的書,另一面的書是用換的。是有故事的。一開始新屋水牛想要賣各式各樣的書,但出版社說,第一批的書我送你,但之後就別跟我叫貨了。台灣的出版業是,書店沒賣掉的書,只要沒買斷就可以退回出版社。鄉下地方的書店,出版社根本就不願意送書,賣那幾本,油錢都不夠。

  所以新屋水牛收集了許多二手書,人們可以拿一本來換一本。新屋的小朋友只要在圖書館借了二十本書就可以免費拿一本。於是那一面書牆,成了民眾與店家的集體創作。會有什麼書,怎麼沒有什麼書,書的排列方式,一切都持續地流動著。

  他在出發前就用封套將書包好了。他將封套拆掉後,將這本被他運載了半個台灣的台語小說放到宋澤萊的台語詩旁邊。下一個人會拿哪一本書來換這本書呢?

 

  沿著西濱,他要騎到竹北。路上在一處紅樹林保育區,停了一停。風很大,釣客很多。一對年紀很大的老奶奶、老先生,靜靜地一直拉桿,雖然都是小魚,但十分鐘裡面,他們兩人已經釣起五、六條魚了。

  西邊的海,浪很大,可惜髒。不過這樣一路騎下去,倒是很舒服,路又大又直。只是要備好水跟零食,否則就得繞路去買了。

  大學時他曾經問住新竹的朋友,新竹晚上要去哪玩。他朋友說,在新竹晚上你敢出去玩啊。不過這次,他表哥帶他到新竹的舊城區。讓他對新竹的印象完全改觀。舊城區有許多老房子,有許多好吃的小吃。巷弄裡,許多日本人扎了根似地開了烏龍麵店。每一間烏龍麵店都會有一間控制溫度的製麵室,讓麵體在適當的環境下熟成。他表哥帶他去一間鐵梗老店,點了乾麵吃完後,拿給店家,在剩下的蔥花與蛋汁上沖上柴魚高湯。他表哥喝完說,快抓住我,我要升天了。

 

  那天睡覺前,他看到表哥與表嫂,認真地為將出生的孩子祈福。他想起今天與母親通話的內容。開始環島後,他每天都會打回家。通常就是與母親講的話,在電話交給父親之後,就會重複一次。不知道是結婚多年的默契還是怎麼一回事,兩夫妻不只關心的事務一樣,連問出口的順序也相同。但今天,他只說了一次。星期天的父親正加班。

10

  要到東海大學的話,無論從海線的沙鹿或是從台中市區過去,都要爬坡。但相較之下,從台中市區出發的話,坡緩了許多。BRT沿著改名成臺灣大道的中港路走走停停。隨著BRT,他的單車也一路穿越七期,騎到大里。

  小的時候,他曾住在台中的阿姨家一星期。那時候他覺得台中的建築物很特殊、很有趣,但為什麼路燈總是那麼昏暗呢?然而台中人好像是不需要睡覺的人種。但那時還是孩子的他,晚上十點沒睡就算是熬夜了。

  到了大里,與阿姨與表哥表嫂吃完港式飲茶後,到阿姨家,他就安心地睡著了。夢裡,他見到一個無塵室。無塵室裡的氣壓較高,所以空氣都從裡頭往外吹,這樣外頭的細菌就進不去。

  夢裡,他穿著無塵衣,走了進去。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豪華的小人國。各式各樣雕梁畫棟的微型大樓、公園綠地、人造池塘、不知名的雕像、新穎的古式建築、大而直的道路。他的目光沿著綠燈起步的小小兩節巴士,探索著這個豪奢的玩具。

  他開始拿起小小的鐵鍬,為這具體而微的小小王國從事各式的修補與清潔。原來他是這玩具的清潔工人啊。若不是為此,恐怕他沒有能力走進這豪奢的無塵室。天花板的地方,有一處孔洞。一個面容帥氣,留著修飾過後鬍子的中年男子,靜靜地觀察著他的工作。想必那就是這玩具的擁有者吧。雖然這些房子是如此的漂亮,這小小王國是如此的無塵。但他當然不會住進去,因為這只是玩具,不是真正的房子啊。他為自己在夢裡,看著那孔洞裡的男人時,發出的異想感到荒謬。

  但至少那男子是珍愛著自己的玩具的吧。

  做完清掃工作後,他走出無塵室。門打開時,風吹出的聲音,像是錢的聲音。除了工作,他當然不能待在裡面。然而他被告知,無塵室被賣走了。因此他的老闆也就換了人。不用擔心,他的薪水不會改變。只是他的餐費與房租必須調漲一點點。

  還好只是夢。

  醒來後,他騎著單車經過七期,回到東海大學。

 

  他在東海大學旁的藝術街閒晃著。那時的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後在大安區看到安心亞時,他想起藝術街,感到藝術街像是在短時間內複製的大安區。因此,區塊較小,商家較密集,養成的時間較短。散步的距離縮短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他在藝術街的一家咖啡館坐下,等他的朋友下課。讀著店裡村上春樹的書,時間很快就過了。

11

  當我們還很年輕時,這個世界就已經很蒼老了。

  他與小鹿在有百年以上歷史的玉香齋老店前碰見。其實是約好了。但他不知道該對小鹿說初次見面或是好久不見。甚至他不認為他與小鹿的相見是他們兩人約來的,一切該來自於一個更高大的存在或者一個更簡單的原因。像是鹿港的老屋面寬都一樣,因為拿來做橫樑的福州杉就只能長那麼高。這樣非常原點的原因。

  鹿港是一座有著各式味道的城鎮。並不是,並不是,請不要隨便地哼起某一首歌,說,這就是這樣一座美麗的小鎮。鹿港遠不止如此。鹿港依舊有炸豬皮這項老舊的行業。並不只是炸取豬油,而是將豬皮炸過後,吊在竹竿上風乾,然後做成路邊麵攤的小菜。於是鎮上總有那樣的油香味。鄰人晚上煮魚,海風帶來的氣息,各式的氣味迷失在當初為了防海盜及風而做成的彎曲小路裡。

 

  小鹿帶他去吃晚餐。他吃過了,卻說自己還沒吃過。老闆為小鹿送上一份菜單上沒有的調酒。店裡放著椎名林檎的本能,音量剛好。隨著小鹿的介紹,他似乎又走了遍下午的行程。又或者說,在他下午,一人的散步時光裡,便猜想著小鹿是如何觀看眼前的這一切。是因為一出生就在這樣有年歲的地方的原因嗎?小鹿給他一種早已看過一切事物的嫻靜感,好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事情能夠嚇到她了。只有在小鹿轉著大大的眼睛時,那樣俏皮的模樣才又洩漏了他們其實是同年。在那一落落的沉靜裡,他懷疑自己是曾經遇見小鹿的過去,又或者此刻他正預見小鹿未來的某一種可能。

 

  從東部開始環島的他,看慣了日式老屋。卻難免感到疑問。若是對這些屋子蘊藏的故事都不了解的話,這一間跟另一間,又有什麼分別。黑瓦、紅瓦、水泥瓦,或是其它各式的細節,又或者是不是復舊的工程。如果什麼都不知道,那眼前的一切除了美,還有什麼呢?日後,他向友人提起,友人卻說,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單純的美實在是珍稀之物啊。

  鹿港的文武廟,至少在視覺上,給了他全新的面貌。

 

  這樣在交通器發明前,就已繁榮的城鎮,最適合散步。因為建造之初,就是以步行為前提而建立。因此,就算只是走過一個個樣式各異的美麗立面,看過製作燈籠的老師傅,雕刻精美的神轎,刻意選過與職業相關的春聯,一個個功能性不同的廟宇,光是這樣走下去,聽著屋裡傳出南管的聲音,或是電台裡的講古,就是一件美好的事。看到好奇的事物時,就找身邊最美麗的人詢問吧。

 

  他正帶著小鹿,走向他寄居的背包客棧,位於後車巷的小艾。小鹿說,我早就猜你會住那。

 

  一個晚上四百,就能住在一條龍的老屋裡。除了上樓的樓梯,梯面較窄,也許老人家必須小心一點之外,實在找不到什麼理由不住小艾。不過中午,入住時,真讓他感到找對地方的時刻是,長得像阿KEN的小管家小魚說:

  「請珍惜第一次遊逛鹿港的回憶。因為這此你有可能會迷路。之後雖然都還是會有新的發現。但請記得第一次踏上鹿港的感覺。」

 

  他在小艾泡咖啡給小鹿喝。看著小鹿,他想,人要持續地張開雙眼觀看、感知這個世界的話,雙眼就必須保持溼潤。所以我們眨眼,分泌淚液,我們不濫情地說那是眼淚,但保持溼潤依舊必要。

 

  吹著夜晚的海風,他又一個人閒晃著。經過隘門走到日式建築的公會堂、桂花村。然後他又想看看晚上的龍山寺。路上有許多不那麼怕人的貓,還有一位正在屋裡手工做著蒸籠的老師傅。

  回到小艾。屋裡多了一位魔術師。若說這位魔術師有一項真正的魔法的話,他想該是魔術師那樣純真的心吧。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如同他今天一路上未必走進去的屋子,都還值得緩緩地、深深地走入。

 

  早上六點半就有麵線羹可以吃了。昨晚做著蒸籠的老人像是沒離開過一樣,還在做著蒸籠。但他想留下,卻要離開了。

12

  細絲般的水柱從細口壺的壺嘴緩緩地流下,在咖啡粉上畫出一圈圈舊白色的線香。隨著上升的白煙充盈這座農用書店的是咖啡的香氣。他從架上取下兩個咖啡杯,將剛泡好的咖啡倒入。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別人的吧檯泡咖啡給別人喝了。一切都顯得得心應手了。彷彿當他停止注水時,時間才又開始流動了。

  彰化溪州的成功旅社,如今是一座農用書店。書不多,除了小農方面以及吳晟老師的書之外,就是他女兒吳音寧的江湖在哪裡了。農產品不多,除了白米之外,就是紫米了。

 

  位在大路旁的一個小叉路,不難找卻很容易錯過的成功旅社,在二戰時期本是醫院,後來才改為旅社。在現在經營著的團體努力的四年多之後才成為了這樣的一座農用書店。二樓的地方還保持著旅社的模樣。一個個小小的房間擺設著會令外婆熟悉的家具與熱水瓶。牆上則是一個個活動的介紹與照片。

  我們溪州曾經有座糖廠。其實溪州也是曾經繁榮過的。我們想將溪州的記憶找回來。沿著這樣的線索一寸寸地織就出那個更為完整的溪州。許多客人都會好心地建議我們,怎麼不多擺更多的書,怎麼不多賣一點有機蔬菜。不過我們想將現有的一切先做好,所以我們現在農產品的部分只有賣米。我們也有許多的計畫跟活動要推行。但光是這座農用書店就是我們花了四年的努力才成立。許多事情快了,一定就會質變。

  他靜靜地聽著這些隨著咖啡的香氣發出的句子。

 

  另一位將泡好的咖啡端了一杯給他。用的豆子是公平交易的豆子,泡的方式是將所有的豆汁流盡,不將尾段分離。這兩位台北出生長大的女孩對他說,我們莊腳人較儉啦。

 

  他問起吳晟老師。

  吳老師太愛演講了啦。最近身體不太好,卻又一直說不聽。

 

  他要告別了。他們向他介紹溪州有哪裡可去,哪裡可吃。

  好吃的米糕與羹加起來只要六十塊,卻吃到快要翻過去。附近的老人踏著拖鞋走到店裡。路過的人對他說,幾點而已,就在吃午了。

  老人看了看手錶,說,十一點了。可以了。

 

  離去的時候,他在簡單的路上繞了許多圈,才又接上省道。朝向被店裡的女孩輕易猜出的目的地。

13

  當一陣日語的交談聲令他從書中探出頭來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他要離開成功旅社時,店裡的人說,你接下來是要到國信的玉山旅社和洪雅書店吧。

  他沒想到自己的行程竟然這麼好猜。對方說,因為看你一路上的行程,接下來不去國信那,還能去哪呢?

 

  沿著台一線進入嘉義市區,很快就會被一個方塊的日式復舊建築,檜意生活村,吸引目光。他在附近繞了遶才發現了通往北門站的轉彎。北門站曾是上山砍伐時的起站,如今已不再通行火車。玉山旅社就在站前廣場旁。當初建造時,蓋了一整條長屋,形成一條商店街。民國38年建造的玉山旅社幾乎可以說是專門為上山筏木的人服務。在伐木業終於告一段落後,荒廢了好一陣子。

  他走進玉山旅社詢問價錢。店內的擺設直令人不知今夕是何夕。賣有咖啡、及各式小物。店員收了他四百塊,帶他經過放滿舊黑膠唱片套的牆,走進一間有檜木味的套房。一切都無法抱怨。二樓的地方有榻榻米,擺了許多書,也有通鋪。晚上櫃台前會放上一個小鐵桶,若有看到什麼喜歡的商品,帶走,錢,隨意。店員為他介紹完後就請他自便了。

  一路上住多了背包客棧,他也真的非常適應了。好像這地方並不是真的被誰擁有,而是每一位共享著此處的人對這地方的願,在這資本主義輾平一切的世界裡,建立起這樣一塊小小的天地,像是某種結界,像是某種夢般珍貴的事物。於是在商業行為的炙熱陽光下,還有地方像是清晨的露水沉溺於昨夜的美夢。然後所有的人都能驕傲地知道,這處洞窟,不只來自於主人強大的執行力,也因為自己在挖空靈魂的日常生活中抽出的一點小小能力而存在著。交易的背後不再只是一本書、一杯咖啡、或是所謂的文創小物,而有更大的執念與價值觀,一種對於自己存在的意識。

  他想得多了。但卻不得不這麼想。這麼想,令他感到一點自由,感到非常的自在。讓他知道只要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這世界就還有變好的可能。而所有要更全面地銷毀這一切的惡,都會令他起而反抗。

  他在套房裡,將泡咖啡的器具拿出來。看著小茶几,他想這地方不能不配一瓶金牌台灣啤酒。他想獨立這件事,最明顯的特徵就是,獨立的人知道所有得到的幫助都不是應該的,所有該負的責任都必須扛起來。

 

  他在洪雅書店裡抬起頭時,看到一位穿著和服的女性與店裡其他的人用日語交談著。似乎整個空間只有他不懂日語。貓,嫻靜地躺在沙發上。店員坐在椅子上,一位客人正對著他念念有詞地比劃著手勢,如同在為他祈福。幾個孩子在書店裡拿著一個娃娃跑來跑去,說,這是國信叔叔。小心,不要把國信叔叔弄痛了。

 

  他笑著看著眼前的一切,買了幾本書後離開書店。吃完晚餐,該讓自己好好醉一晚,為了一個美好的夢。

14

  台南是他熱愛的城市。來過許多次的他,本來以為這次不管會遇到什麼人都不稀奇,遇到誰都嚇不了他。就算是已然離去的人也一樣。畢竟這是一座好久好久的城市了。

  

  台南是他印象中,少數在市中心的道路,依舊有著高低起伏幅度的城市。他沒來由地喜歡那樣有著坡度的小巷。他的台南朋友則說多虧這樣的小巷,財團才進不來。台南的道路太複雜了。他的朋友說著這話時,令他感受到一種台南人的驕傲,一種古都的居民才會有的自信。在台南沒有五十年,說自己是老店,是會被笑的。

 

  他沿著有坡度的道路尋找便宜的落腳地。雖然到了第三間才終於住下,但一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可能會落腳於此了。這間旅館在他以前來台南時,就可以看到她拋售著旅館內的各種營生工具。從前還看得到雕工精美的木製桌椅,只要一、兩百塊。當時的他還真想把那東西扛回家。如今只能看得到五塊、十塊的賣,但實在乏人問津的鍋碗瓢盆了。

  是這樣一處有著曾經的某某大飯店。如今因為便宜的價格,成了外國情侶休息的最佳場所。他在夜晚幾次走出房間倒熱水時,撞見黝黑精壯的年輕男體尚未進房,便已對正開著房間門的女孩上下其手。兩隻年輕的獸,那般地交纏著。

  到了台南,他自然而然地說著台語。進到大廳,他向坐在椅子上,原本打著瞌睡,卻被自動門打開的聲音驚起的老先生問了聲好。他向櫃檯年輕的小姐要了一間房,問了腳踏車放置的地方。老先生幫他將一些雜物移開,好讓他的腳踏車可以靠牆放置。在他卸下馬鞍包的時候,櫃檯的小姐親切地問著環島的五四三。但老先生總是靜默著。

  他一直不確定老先生是櫃台年輕小姐的爺爺,還是這給人一種燈光漸弱感覺飯店的擁有者。老先生拿了鑰匙,帶他走入電梯。他向老先生問,老先生您在這裡做多久了。

  「三十年了。你小子有沒有三十歲啊。」

  「哇。真的沒有。」他聽到老先生的口音後,說:「抱歉。剛剛不知道。一直跟你說台語。」

  「我是國際難民。從韓國來的。我是山東人。」

  「想必你的身上背負了許多的故事吧。」

  老先生對他笑了笑。電梯到了。老先生為他開門,打開冷氣,然後關門離開。

 

  

  放好馬鞍包後,他就下樓了。原本睡著的老先生,因為電梯到樓叮的一聲,又睜開了雙眼。櫃檯的小姐原本要為他介紹景點,知道他常來台南後,就也不為他操心了。

  對他而言,台南的吃食很難踩到地雷。下午就這樣隨意地逛著、吃著,就過去了。真的要說特別去什麼景點的話,實在沒什麼道理。走著,就會發現,原來這樣就通向台灣文學館、草祭二手書店,這樣就通向林百貨。不,在台南他還是寧願就慢慢遊走,隨意停駐。

 

  晚上他和朋友一起吃晚餐。然後帶朋友到他的房間喝咖啡。飯店的自動門打開時,老先生依然像是連動式地睜開了雙眼,看著他,滿意地笑著。喝完咖啡,他和他明天還要上班的朋友走出去晃了晃。他買了杯飲料獨自回來。老先生看著他說,怎麼一個人回來。剛剛不是還有個女孩兒嗎?

  他笑了笑。進到電梯時,他看到老先生像是嵌入牆壁一般,又靜靜地在靠牆的椅子上,閉著眼休息。

15

  開門的聲音,將我的目光引離電腦螢幕。他走進房間,像未曾離開過一樣,然後我們開始敲打鍵盤。螢幕上出現"終於到達制高點之後,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能力做一個合格的吶啦哆。"

 

  從台南離開,櫃檯的老婦人令他想起女中這個詞。

  並不繞路了。一路上,他只想盡快地回到高雄。雙腳不停地踩著,風景不再存在。如今該做的事只剩下回到出發的地方。這半個月來,一路上遇到的一切,令他認為自己只是別人的過客,交會後,他就又離開了,所有的人繼續著他們的生活,好像沒遇過他一樣。他能真的了解多少呢?在路上遇到了一百個人等於知道了同一個詞的一百種解釋嗎?是的話,他聽懂了嗎?能夠轉譯嗎?

  他突然覺得應該在腳踏車上綁上風車,讓風車的轉動證明風的經過。如同我轉動我的腦,試圖寫下一些文字,證明這趟旅程,曾在。在那一期一會裡,流過我生命旅途的並非交會,而是融入我生命光景的一瞬之光,難以分辨,但一切都在。他無法確定自己一路上遺留了多少,也無法向這個世界多索取什麼,就像再怎麼盡力嘶喊,聲音終會消逝。但至少他希望,能為每一個他認為重要的光景留下,一整個完整的宇宙。

 

  左營。他終於到了高雄。一切的起點。他想起母親前幾天開玩笑地說,要不要在他回來的時候放鞭炮。他母親的笑話,就跟去年一樣。真的到了高雄,他的速度就慢了下來。他先到36味咖啡,看看贊助了他一磅咖啡的老闆。然後在外婆生日的這天,到外婆家跟外婆說,生日快樂。

 

  最後他終於回家了。爸媽都不在家。他打開門,像是某個休假日,自己只是到田埂旁散步了一圈。打開自己的房間門,靜靜地看著我在電腦螢幕上留下的文字,他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下的故事。他一路上的遭遇真的如同那些文字嗎?還是一切都只發生在這一處小小的房間裡?

  

  我也懷疑著他的感受,是否第一手的接觸就能說是真實呢?停下打字的雙手,我四顧只有我一人的房間,然後存檔,關機。

( 休閒生活旅人手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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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姆chen
2014/12/01 09:38
你跟小鹿感覺不單純~
好拔可能是我誤讀了

祝幸福 
魚腥味(freeatwill) 於 2014-12-01 20:57 回覆:

哈哈

希望大家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