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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往蘇美島的機票--第三章
2009/11/06 23:52:53瀏覽462|回應1|推薦6
第三章                                                                     

夏去秋來,原本以為能力不足,混不下去工作,居然也讓我熬過了兩個寒暑。這期間和鈴兒在茶館碰過幾次面,她依然容光煥發,依舊聽我絮絮叨叨說工作上的事。她插大又沒考好,也難怪,從來不覺得她是那種愛背書、勤寫考卷,兼做上課筆記的學生。她繼續兼職當家教老師,補習班的助教工作也持續進行。雖然之前一直有辭去工作的意思,但考試不順,閒著也閒著,她也捨不得離開那些孩子。
這段期間,我的父親病了。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我還在上班,護理長將我喚進辦公室時,我著實嚇了一大跳,以為做錯什麼事,真的是對自己毫無信心。我的年輕躁症病患還在我的背後說:
「護士小姐,一定是妳的頭太大了,護理長看妳不順眼。我就說妳的頭像一顆籃球。」
這位病患是位心算老師,從我照顧他的第一天起,他一直嫌我的頭太大,同事們聽著都強忍笑意,我則是哭笑不得,只好每天晚上先出好一百題心算題目讓他隔天算個夠,少些時間看我的大頭。
現在想起來,當時母親的聲音是顫抖的。
「下班後來看爸,他住院了。」
母親簡短兩句話,卻是極度沉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父母是會生病的。在醫院實習及工作時,照顧的都是別人的父母。我常常告訴病患要注意這個或那個的,就是沒跟自己的父母提過。上了學,同學和學校成了生活的重心;工作後,職場成為新的戰場。家裡的父母和衣食,似乎一直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現象,不曾懷疑,也沒想過有一天可能會消失。

    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躺在病床上,眼睛微閉,稀疏的灰黑色頭髮因為臥床,平貼在頭皮上,我輕撫他的額頭和粗短的髮絲,像對待著我曾照顧過的病人一樣。父親的雙頰凹陷,我曾注意到這半年來他瘦了很多,但是我心不在焉,懶散推拖的個性,讓這個警訊只停留在教科書及病房中,它沒有敲醒我在無知的日常生活裏。
鼻胃管引流出深綠帶著淺黑色的汁夜,醫生說那是膽汁及消化液,因為他的腸胃功能已經停擺,聽診器已聽不到任何蠕動的聲音。他的左手中指夾著一個像指套的東西,連接著顯示心跳的儀器,銀幕上的數字維持在八十左右。右大腿連接著兩管點滴,一瓶是普通的液體內加升壓劑,另一邊掛的偶而是血漿,大部分時候則是黃色的營養液或是白色濃稠的白蛋白。因為是高營養劑,所以必須從大腿的靜脈注射。那針是很粗很長的,聽我母親說,注射的時候父親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醫師也很驚訝,直問會不會痛,父親表示不會,他只是很疲倦,很想睡覺。
自從父親發病後,他只是很疲倦,很想睡覺。
他曾掛急診,是因為發燒及多日不願吃喝,在急診打針治療後就回家觀察。這次在家昏倒掛急診後,便直接住院了。我忙著上班,第一次在急診室時,我還沒時間去看父親。這次接到母親的電話,得知父親再度入院,趕去看他時,他的身上已多了幾條管子。父親沉沉的睡著,叫喚他時,他睜眼看我一眼,眼皮又沉沉垂下。問他有沒有哪裡痛,他只是說很疲倦,很想睡覺。
床頭卡寫著父親的名字、年齡及診斷,我看著竟是感到異常陌生。六十五歲罹患胰臟癌的是我的父親嗎?這樣無助,全身瘦骨嶙峋,喉嚨因多次抽痰致聲音沙啞軟弱的先生,是我那如皇帝般的父親嗎?
母親告訴我:
「醫生診斷是胰臟癌,擴散到胃部了,可能撐不到一兩個月。」
我沒有回答。
剛下大夜班,陽光從窗邊直射進來,刺著我半瞇的雙眼。旁邊座椅上坐著一位老太太,掛著點滴架,似乎在享受陽光。她扭扭頸子,轉轉手腕,動動腳踝,好像康復之日不遠了,她的臉上一抹安詳喜樂印著母親臉上閃閃發光的淚珠。從職校、專科到畢業多年,醫院,我最熟悉的場所,此刻,卻是最陌生的地方。

我叫醒父親,像我打電話叫醒鈴兒一樣。
「喂,鈴兒,對不起,吵醒妳了。」
電話那頭鈴兒的聲音渺茫,她是標準夜貓族,早上十點的電話聲對她而言是太早了些。
「妳還好罷?」
鈴兒清了一下喉嚨。
「我想聽聽妳的聲音…」
這一頭,我的眼淚開始不爭氣的洩露心底的祕密。
鈴兒只是靜靜的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是我知道我正靠著她的肩膀哭泣。
「是妳爸的事嗎?」
父親掛急診那次,我曾向鈴兒提過,沒想到她竟料到。
「醫生說,拖不久了…
為什麼我完全沒注意…我還是個護士嗎…
我握著聽筒的手在顫動,父親的心臟也在做最後的搏鬥。

我叫醒父親,跟他說我和哥哥媽媽都在身邊。我想跟父親多說說話,他卻表示很累了。我們家人難得相聚,這時圍在床旁,望著父親,望望彼此,說不出話來。對於我們,時間會停留在哪一刻呢?
父親是一位不得志的畫家,印象中他在我國中時候便沒有工作了,大哥很早便步入社會,撐起家計,母親也一直在製衣工廠工作,早出晚歸,賺錢養家。也許是因常期失業之故,父親扮演著嚴父的角色,青春期後的我們不時和他起衝突,後來索性多避著他。
現在的父親已經虛弱到無法言語了。
如果他還能再開口,他會對我們說什麼呢?
會給我們安慰、鼓勵,還是溫言軟語,叫我們不要傷心?
在他走前一週,在病床旁,他比手勢要我靠近,貼著他顫抖的嘴唇,我聽到父親說「我想回家」。他的手輕撫我的頭髮,他的眼眶泛紅,淚水自眼角滑落。一輩子被父親怒罵慣的母親,也是在病床旁,看他吃力的舉起雙臂,想給母親一個擁抱,母親每提及此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父親對母親的怨懟會變成溫柔的撫觸嗎?
如果知道這一天來得如此錯愕,我會多花些時間陪他說話,聽他說著兒時的事嗎?
無常的病魔和歲月的侵蝕,一點一滴的吸走父親的精神,榨乾他的肉身,帶他緩緩的步向人生的終點。這段極快又似極慢的病程,帶給家人的是起伏不定的悲苦心情,是斷續湧現至腦海的記憶,是有關父親與我們結的這一段塵緣。
隨著病程的延續,許多以為消失的畫面竟漸漸浮現,我開始想起父親抱著氣喘病發的我上醫院的情形,他因擔心至糾結的面龐清晰浮顯在我眼前。他在夜半時,在泉州街上,敲著診所的鐵捲門,大聲喊著:
「張醫師…張醫師…」
鐵捲門的鏘鋃鏘鋃聲和父親的嘶喊聲迴盪在無人的街上,路口的街燈慘白印著父親的面容,他的眼神,他前後踱步的動作,我都記得。
時間停止在那一刻。
我像是逃進絕路的困獸,奄奄一息等著獵犬的撕咬,一邊又期盼此次能逃過死神的追蹤。當鐵捲門啟動的機械聲響起,父親趕緊走來握緊我的手,拉我走出黑暗的騎樓。他的手厚實巨大,我感覺到那熱度,溫著我喘不過來的支氣管,它們似乎也停止了顫抖。
現在父親的手冰如冷窖,我試著搓揉掌心指頭,但是一切都是惘然,原本粉紅的指甲色,變成那無數個夜晚,冷清的街道旁蒼白的路燈。
我也想著每逢週末時,他一定特地到杭州南路買一大堆的韮菜包給我吃。
如果回到從前,他還是會是那樣的父親,我們仍會是一樣的我們嗎?
    我趁他神智還清楚的時候,告訴他,謝謝他買那些好吃的東西給我們吃;教我們畫畫;在小學三年級,同學欺負我的那段時期,幫我到學校找老師抗議;還有小時候常常帶哥哥和我逛國際學舍,讓我們都成為書的朋友…

在病床前,我哭著告訴他我記得他帶我跑醫院,還有買韭菜包的事…
我請求他原諒這些年來對他的不聞不問…父親微笑著,他的手撥弄我的頭髮,幫我把掉到額前的頭髮撥到耳後,他看到我已淚流滿面。
我知道他有原諒我,因為我看到他臉上散發溫煦的柔光。
但我祇求上天給我勇氣讓我可以原諒自己。

我想讓他知道我心底的感激。
恨怨憂愁便隨風飄散吧,我想要記著父親的好,也希望父親知道。
疲倦的父親,好好睡覺。

坐在醫院的長椅上,鈴兒摟住我的肩膀。
她說:
「緣起緣滅,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走這條路的。」
休假在醫院陪父親的一天夜晚,凌晨約三點,我走至護理站旁裝熱水,身後的樓梯響起走路的聲音。通常夜半時分的醫院裡,大部分病患家屬或工作人員多搭乘電梯的。當我聽到答答的腳步聲音,竟有熟悉的感覺。很多事情難以解釋,但是當下心底知道。我站在樓梯口等著,樓梯間吹著冷冷的風,我懷抱熱水瓶,期待看到即將出現的人。
當鈴兒的身影在眼前時,我放下熱水瓶,緊緊的抱住她,淚,又再次決堤。

「我知道,但是這過程太痛苦了。」
我回答。
「至少現在你們有最後這段時間好好告別,說說心底的話。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
她停頓一會兒,繼續說道:
「我媽走時,我連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一時間,我想起多年前在急診室看到的那位纖瘦的母親;在鼎泰豐問著我有關鈴兒交友狀況的,正在接受化療的張媽媽,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至今還很清楚地在我眼前。雖然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為什麼當她聽到「皓昇」的名字時,當時激動的神情。自她出院回彰化後,我從來沒聽鈴兒提過母親已往生的事。這麼說來,是這幾年內發生的事了。為甚麼她沒有告訴我,選擇獨自面對生離死別的傷痛?
這時,換我緊握她的手了。
「我媽是在去年年初走的。有一天晚上補習班上課時,班主任通知我趕快回家,等我趕回彰化時,她已經走了。醫生說是器官衰竭,我媽媽早寫好了遺囑,她不要急救,她要好好自然的離開。」
鈴兒語氣平緩,這一年來,她的傷痛已經撫平了嗎?
「妳知道嗎,最後那個週末我要回台北前,我媽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我打斷她的話,說:
「等一下,我要專心聽妳說話,讓我先看一眼我爸,另外還得上個廁所。」
回來時,鈴兒竟不在位置上,一張紙條草草寫著:
「7-11買咖啡」

我坐在長椅上,聞到護理站裡漂來的泡麵香味,大夜班的這個時候總是開始飢腸轆轆,不論上班前吃得多飽,總是敵不過生理時鐘對熬夜的抗議。她們輕聲討論其中一位的男朋友,好像在說婚禮要在哪兒舉行,現在邀請喝喜酒的賓客人數還擺不平的樣子。其中一位說:
「還沒嫁過去已經被壓得扁扁的,等妳真的成了他們家的媳婦,就有的妳瞧了。」
另一個聲音說:
「沒辦法哪!誰教他是獨子,他不聽他媽的話,難道聽我的。算了,在醫院看多了,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就讓這些老人家逞逞威風,這又不會傷了我的一根寒毛,反正我樂得輕鬆,什麼事也不用管。」
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電梯門叮的一聲響,鈴兒捧著兩罐溫熱的咖啡從門後出現,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但卻佈滿溫柔的線條。我們握住熱呼呼的罐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接著,她從口袋拿出一個茶葉蛋,輕敲咖啡罐後,細心的剝著蛋殼,我看著她纖白的指頭,動作靈巧,沒有剝碎絲毫的蛋白。不像我,母親每回叫我幫忙剝白煮蛋,剝好的蛋總是坑坑疤疤。她將渾圓無暇的蛋遞給我,說:
「趁熱吃吧。」
我放下咖啡,小心接過,幾乎不忍咬下第一口。
「我媽走前幾週其實已經很虛弱了,大多在家臥床休息。我爸請了一位阿嫂每天下午來清潔整理、備晚餐、幫我媽洗澡更衣這些。」
鈴兒喝了一口咖啡。
「我要回台北的那天早上,我媽叫我幫她梳頭,順便幫她將口紅找出來給她。但是我買好的火車票時間快到了,再不趕快我就要錯過班次了。我說等我下週末回來好好幫她打扮打扮吧,便匆匆出門。我想有阿嫂可以幫她,但她總是嫌阿嫂動作粗里粗氣的。」
鈴兒的語音哽咽,我輕輕地擁抱著她。
「出門前,我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我能原諒她。她也許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
「為什麼妳媽媽會對妳說這句話?」
「梅子,有些事我並沒有跟妳說,因為太過痛苦。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喪失記憶,讓一切都消失,或像是錄音的時候,把新的音樂錄下去,壓蓋過舊的東西,將舊的內容洗掉。」
「妳不想說,沒關係的。只是如果有一天妳想找人一吐為快,不要忘了隨時找我,我可是精神科護士喔。」
只見鈴兒一個顫動,咖啡竟潑灑出來。我手忙腳亂找來濕紙巾幫她擦手及袖子,她都一言不發。等我弄好了,鈴兒的臉色慘白,我本想再說些安慰她的話,但想想還是作罷,等她想說時自然會告訴我,鈴兒的母親不是曾經這樣說過嗎?
沉默半晌,鈴兒終於開口:
「遺體要送去太平間之前,我在急診室幫我媽梳頭。她的頭髮雖然稀疏,可是好順好柔,我向護士借了把剪刀,剪下一段我媽的頭髮…

說到這兒,她伸手至外套的口袋裡拿出皮夾,在夾層內裏取出一片如透明的薄片,我接過來,是一綹烏絲護貝在這名片大小的塑膠套膜裏。我輕輕撫觸,可以感覺到那稍隆起的髮絲,細細如電流般的顫動傳到我的掌心,我心裏一驚,抬頭看鈴兒,只見兩行清淚掛在她的面頰上。她接回這份母親的記憶,低聲說: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來得及做,而有些做過的事,後悔也無事於補了。」
我們靜默,最後我說:
「天亮前回去睡一下吧。妳一定累了,謝謝妳來。」
她起身走進病房,我知道她是想看一眼我的父親。她在床旁邊,輕輕的握住我父親的右手,溫柔地望著他。父親睡得很沉,微張著口,吃力的吸著每一口氣。
我有時想著,當時鈴兒在心裡對父親說些什麼呢?

鈴兒來醫院這一次的隔週,父親便永遠的睡著了。

面對親人的離去,是一種很渺茫的感覺。
每天我回到家,看到父親的書桌還在,他的筆墨硯台還放在書架上,他的座椅,他的茶杯,他書架上滿滿的書。他的國畫,他的蘭花,他的荷花桌曆…
可是他卻永遠的消失了。
桌曆的月份還翻在他住院的那時,母親,哥哥和我似乎沒有人想要去驚擾那一刻。
時間靜止在當時。
時間也悄悄的流逝。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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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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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0 19:33
這一章,寫得好…動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