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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往蘇美島的機票--第一章
2009/11/06 23:40:04瀏覽1111|回應0|推薦2
第一章                                                                     

當我知道鈴兒已經離開世界的那一天,雖然不是極其意外的消息,但我站在台東的海邊仰望天空,看著雨滴直直落下。斗大的水珠傾盆而瀉,光亮的水珠串成一條條明晃的絲線,拂拭我的臉,我的髮,浸透全身每寸肌膚,冰涼沁心,一股不明確的感覺在心底升起,一直到多年後我才明白當時的感覺。不知道在陽台上站了多久,只知道大雨驟停後微涼的午後,雨,似乎永遠也停不下來了。

第一次遇到鈴兒是在我國一的時候。那時哥哥因急性右下腹疼痛而送急診,被診斷為盲腸炎,必需馬上住院開刀。記得那天晚上補習班下課後到家已經接近晚上六點了,一開門就見哥哥在客廳的沙發上滾來滾去,全身都汗濕透了,幾乎無法說話,也無法走動,只知道他的肚子痛如刀割。爸媽已撥119,正在等救護車。我陪著到醫院的時候,被人山人海的景象給震住了。怎麼急診室這麼多人?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秋末冬初,換季似乎引發了許多平日沒有顧好身體的慢性疾病患者,急診室裡多是中老年人,因此一位面色慘白的年輕女孩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因為她的年紀似乎和我相仿,躺臥在擔架上一直呻吟,陪著的家屬在旁不停嘀嘀咕咕。可能是她的母親吧,只聽到她說:
「肚子不舒服早點告訴媽媽呀?怎麼拖到痛得起不來才說?腹膜炎怎麼辦?我會受不了呀!我怎麼撐得下去…」
說著掩面啜泣了起來。
這時我注意到這位母親瘦骨嶙峋,微微焦黃的捲髮齊肩,似乎經過了數不清的染燙。放在年輕女孩臂膀上的雙手幾乎可見一截一截的指骨。在旁的先生低聲安慰,他的手臂正要環抱這位母親的肩膀,卻見她側個身,避開了他的靠近,他皺著眉頭,上排的牙齒緊咬著下唇似乎有話想說但是強忍著的。年輕女孩停止了呻吟,但她背朝父母,看不到她的表情。沉默幾秒鐘後,那位母親卻突然發飆,開始責罵父親:
「都是你,叫你早上開車送她去上課,你就不要。你看看,鈴兒痛成這樣,如果你多關心她一點,也可以早點發現有狀況,你要給我負責。」
父親辯解道:
「她都這麼大了,自己固執不聽話還怪我,有沒有搞錯!她自己搭車上下課有什麼不對?妳自己一天到晚跑醫院,妳又盡了什麼責任!」
「責任?你跟我說責任?」
母親打斷父親的話。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高興了吧。我能盡到什麼責任?我走了沒關係,我怎麼放心把鈴兒交給你?你要我怎麼放心啊?」
她説到這裡已泣不成聲。
整個急診室都在瞬間中安靜下來,原來在哭、在叫、在吵鬧的病人或家屬,全都忘記自己的問題及病痛,好像在觀賞一齣高潮迭起的舞台劇,等待著劇中人正要說出一個家族中隱藏了數十年的秘密般。大家屏氣凝神,就等那位母親繼續說下去。
果然,原本低頭拭淚的她,突然抬頭用很悽苦的語調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開車接送你那姘頭上下班順便去風流就不嫌累,你都在找藉口,你暗地裏搞什麼鬼不要以為人不知鬼不覺…」
這位母親的聲調越來越高昂。最後,一陣風似的,那位父親霍地站起來走出急診室,留下表情錯愕的母親及所有專心看戲的我們。剛好護士走過來請那位母親幫忙辦理住院手續,戲劇性的廣告插入,一切嘎然而止,觀眾如同散場般的走回自己要面對的人生。那女孩的父親沒有再回來,她的母親忙亂的填寫東西,從手提包裏掏證件和回答護士的問題。我這才仔細看著這位母親,她的膚色臘黃,精神憔悴,倒更像該住院的病號兒。不過,她的眼神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和她之前在和先生吵罵時截然不同,我不禁感到莫名的疑惑。哥哥要被推離急診室的時候,我故意繞另一邊走過,希望能看一眼擔架上那位叫做「鈴兒」的女孩。只見她弓身側臥,肩膀細微顫動,眼角淚如雨下。她細細的烏亮髮絲散在白色的診療床上,像掛在窗沿的珠簾,隨著光影閃爍不同的色光。我心裡盼望她和我哥哥同病房,這樣或許我可以再見到她。

我的確又再看到她。

每次經過病房長廊的時候,我都會看到她坐在護理站前的第二個座位上。那時候沒有想到所謂病患的隱私權吧,醫院的護理站前總放著一個住院病人的資料架,床號、患者姓名、年齡、診斷、開刀日期、主治醫師等資料,全部寫在一張小小的正方形紙片中,插在該床號的方格裏。那幾天的外科病房中,只有兩位年輕的病患。我馬上便找到她的名字和床號,果然和我同年生。她的診斷和哥哥的一樣,急性盲腸炎,也是同一天入院,同一天開刀,同一位主治醫生。
外科病房熱鬧得緊,人進人出,換藥車的輪子聲音,急促的敲打在每一個病患和家屬的心底。每次換藥時,總會聽到:
「傷口怎樣?」
打開紗布時,總有數十隻眼睛瞪著,等著。
「傷口很漂亮,復原很好。」
從穿著白袍制服的人口中傳出的話,讓大家都鬆一口氣。這時候換藥車離去的聲音,就變成悅耳的交響樂了。
哥哥住院的那段期間,我每天上課補習,探望他的時間很短,幾乎都是母親全程照料。但只要是去醫院,我一定會看到她。護理站前有一排十人座位,塑膠弧形的靠背椅坐起來還頂舒服的。她坐在那裡很慵懶的樣子。雙手橫抱胸前,雙腿斜併。她穿著病患的服裝,淡綠棉布質料,洗到泛白,靠側身處有許多打結的繩,這種衣服就是方便做治療、檢查,脫換容易。她衣服上的每一個結都打得很仔細,幾乎是一樣的大小,一樣的結法,好像一排小弧形繩結整齊的掛在身上,變成了裝飾品;又好像一排只有單翅的小蜻蜓,點水般的輕輕放置在周身。
從來沒有見過她起身,所以不知道她的身高。她像個孩子樣的,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護理站裏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忙得不可開交。她的眼神有時會隨著推著治療車的護士飄向遠方;有時看她一副仔細聆聽的樣子,通常是主治醫師對著一群實習醫師講解病情的時候。醫師們的話裏多夾雜著很多專業的英文用語,我很懷疑她是否能聽得懂,但是看她的表情似乎都在仔細思考,好像在琢磨醫師們的治療方針是否正確,又好像在關心該病患的病情發展。我很想找她説說話,但就是鼓不起勇氣,打個招呼都好像會破壞了她身周的防衛帷幕,再加上我的時間很短,等我真正想說話時,偏偏得回家趕寫功課及應付隔天的考試了。
哥哥住院七天後便出院回家休養,這段病院插曲也漸漸淡忘。

然而,緣份真是天註定嗎?

鈴兒和我竟然成為同學。

護專新生入學的那一天,人帬中我就看到她了。
她和我走進同一間教室,我因為太過訝異而只敢選坐在遠遠的位置觀察她。除了留長了的烏亮頭髮輕垂肩膀外,五官面龐幾乎沒有任何改變。身高和我差不多,都是那種在人帬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等身材,只是她可比我玲瓏有緻得多。我想起約六年前急診室的那一幕,不知她的父母親現在如何?
是住院的那次經驗讓她決定學習護理的嗎?
那一年,學校第一次招收男學生,萬紅叢中的三點綠,竟都在我們班上。因為他們是報上的要點新聞,我們這些女生倒對他們起了敬畏之心。敬而遠之,好像誰也不好意思先主動打破僵局。雖然大家都很矜持,但其中一位男同學還是阻擋不了我們這群女生的窺視。
輪到他的時候,他抬頭挺胸,踏著穩穩的步子走向講台,一副準備上台演講的模樣。我和隔壁的同學幾乎要笑出來。他說的話,字正腔圓,渾厚的嗓音,使教室的每一個人都不自覺的坐正了。沒聽過這麼清亮的聲音,好像光影突然間在四週灑了開來,讓我們都眨了眨眼睛。和另外兩位男同學相比,他使他們顯得異常孱弱了。
許皓昇,他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說:
「皓月當空,旭日東昇。」
在他望向台下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目光投向鈴兒,而鈴兒馬上低頭玩著手上的自動筆,白皙的臉龐浮上了紅暈。

開學後不久,有一次在最後一堂解剖生理學下課,鈴兒聽到我對著課本裡那些肌肉血管骨骼器官唉聲歎氣時,笑著問我是否喜歡讀護理。那時我和她並不熟,只不過有時座位鄰近,多少都會打個招呼。
「我也不清楚耶。當初選護理是因為以後不用上數學課,這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我從沒有想到要和南丁格爾一樣。只是在護校時已經背了那麼多有的沒的,不繼續背下去似乎說不過去。妳呢?妳喜歡護理嗎?」
我皺起眉頭想到下週的考試,不禁頭痛。
「讀護專是因為我爸媽的緣故。」
鈴兒鄭重其事的回答。
其實這也是許多同學的答案,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覺得「女孩子讀護理很好」。對自己有好處,也可以幫助家人。碰到疑難雜症知道如何處理,將來生兒育女可以輕鬆應變,當然,最重要的附加條件是和醫生們近水樓台,以後做醫師娘,合開一家診所,財源滾滾,從此醫師和護士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至於男護士嘛,我想前途應該也是看好的,雖然我並不知道他們的想法,但是被女孩子圍繞的環境總不至於太差吧。

鈴兒看我不置可否的表情,其實當時我心裏很想問起她家人的事,還有我曾經目睹的那一幕。可是話到嘴邊,又怕揭人隱私,引起她不愉快的回憶。
只聽她接著說:
「因為讀護專可以離我爸媽遠遠的。」
我們停頓了幾秒後一起笑出聲來。我才知道她在高一的時候全家搬到彰化,父母親對鈴兒管教嚴厲,所以考上離家遠遠的學校是她讀高中以來最大的夢想。我感到訝異,以前在急診室看到她的母親時,覺得她母親並不像是那種不疼女兒的人,我還記得她母親的眼神。不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還是保持安靜比較好。
她這次北上求學,由一位住在台北的親戚幫忙,找到牯嶺街的套房,雖然離學校遠了些,但環境單純,隔條街就是警察局,父母比較放心。
「我覺得和妳説話很愉快,我以為到了這個年紀很難再交到什麼好朋友了呢。」
鈴兒邊整理桌上的書本,邊對我說。
「什麼『這個年紀』?」
我笑她。
「聽妳的口氣好像自己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
「誰知道不是呢?」
她的語氣悠悠,緩緩吐出的字好像薄霧般浸潤到空氣裏。
看她收著書包,從鉛筆盒中拿出一張書籤遞給我。是一張薄薄的竹片,竹片上綁縛著紅絲帶,上面鏤空刻出一位古代宮女的圖案。裙擺水袖飄逸嫵媚,鳳眼櫻唇栩栩如生。我沒有見過這麼古典的書籤,拿在手裏,驚嘆不已。
「送給妳,梅子。」
我接過來,歪著頭看著她。
「我聽同學都這麼叫妳。這是我爸媽去大陸蘇州旅遊時買的。我還有好幾十片,整套是百花仙子呢。妳就知道我有多少了。我常常看到妳在上課時偷看小說,書籤對妳應該很管用。」
「謝謝妳,鈴-兒-。」
在鈴兒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隨即我們倆個相視而笑。教室內同學們走得也差不多了,我看到皓昇仍在座位上,班長梓婷移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邊說話。梓婷是我們班的美女,一頭及腰的秀髮在新生入學時便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原來她重考兩年才考上,據她說:
「因為我把所有讀書的時間都花在這顆頭上了。」
由於她的年齡比我們大,頭髮話題也讓大家立刻認識她,幾乎沒有同學不問問她是用哪一牌的洗髮精或潤絲精,如何保養等。因此開學的第一天,眾望所歸,她被選為班長,而面貌清秀,宛若書生的皓昇,自然被推舉為副班長了。

班長,副班長走在一塊兒似乎理所當然。只是,正當我們要離開教室時,皓昇叫住了我。
「華梅,」
我停步看他,等他說話,他卻往鈴兒望去。
「幹嘛?」
這時鈴兒竟腳步不停的直走出教室,沒有等我,我一邊想叫她,一邊又看回皓昇。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梓婷也在旁邊莫名其妙的等著皓昇接下來要說的話。時間僵在那一點,我的心裡卻突然明白,皓昇並不是想找我,他想找鈴兒。
「沒什麼,不要忘了明天第一堂的化學課要換教室。」
「噢,謝謝提醒。」
梓婷和我對望一眼,她的眼神含著不解,我看到她的手扯了一下皓昇的衣袖,他才回過神來。
校園的鐘聲響起,我想快步追上鈴兒,但看著鈴兒離去的背影,竟是獨行的姿態。我想,她既然想先走便由她吧。只是心頭起了疑問,她和皓昇間似乎藏著一個秘密,隱隱的讓我感到不安。
黃昏的光影醞釀著青春的熱情。新鮮人在校園裡閒晃著,即使大部分的同學都離開了,到處仍留躍躍的亮光,汪汪似一潭潭清池,散落在新的人生舞台。

現在想想,大專生活真的是如浮光掠影。同學之間,上課下課幾乎沒有什麼交集。要好的同學整天在一塊兒。不熟的,整學期下來說不到兩句話。毎一個人有各自的著迷,如異性友人啦,舞會郊遊的。像我,迷上了相聲及民俗曲藝,哪兒有表演我便哪兒去。鈴兒生性文靜,我約了她幾次看表演,她推說晚上早睡,不喜歡出門。
我還記得那一天,上午第二堂下課的十分鐘休息時,我蹲在她座位旁,百般勸說,希望拉她一起去看戲。她低著頭寫筆記,我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陰鬱。
「拜託,國家劇院的年度大戲哦。」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她細聲回答。
「魏龍豪的三不願意,大師級的作品,保證絕無冷場。我請妳看,還可以帶妳去找魏龍豪握手獻花…

話還沒說完,幾滴水珠兒突然滴落在鈴兒的筆記本上,模糊了鋼筆字跡,我驚訝的看著她的臉,她的淚像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我一時不知所措,拉著她的手,故意開著玩笑逗她,央求著:
「好啦好啦,不去看就是了,不找魏龍豪,咱們找吳兆南…

我像電視裡演的新手保姆,哄著因不小心鬆手,汽球被風吹走而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唯一不同的是,鈴兒的淚寂靜無聲。旁座的梓婷注意到鈴兒的異常表現,扯著嗓門笑說:
「妳到底說了什麼話,把張鈴氣成這樣?」
「冤枉啊!」
我不想太過張揚,但鈴兒的淚已經引起不小的騷動。我瞪了梓婷一眼,示意她安靜。這時鈴兒霍地起身,將桌面上的東西胡亂塞進書包,頭也不回的衝出教室。留下我在原位說不出的難過,我知道她不是因為我而流淚或生氣,她有心事,而我卻完全摸不著腦袋。同學們的目光投向她的背影後,再轉回到我的身上。
「對不起,我沒想到她那麼激動。」
梓婷走到我身邊,輕拍我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悻悻然,沒好氣的回她:
「算了,不干妳的事。」
這時,國文老師走進教室,我們立刻各回座位。老師的目光掃向鈴兒的空位子後,再往後排看去。我跟著老師的目光,才發現原來皓昇的座位也是空的。開學才沒幾週,班上從不興翹課風的。再加上護理課程沉重,別說不敢翹課,就算能翹,也沒有人想偷溜的。這會兒一下子空了兩個位置,我真替鈴兒擔心,別被記曠課才是。國文老師也是我們的班導師,只見她低頭打開講義夾,接著叫我們翻開課本,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令我感到納悶。我試圖從老師的眼神中抓住一些蛛絲馬跡,沒想到老師看著呆楞楞的我,竟然微微一笑,笑容裡含著苦澀的味道,她要我專心上課,先放下鈴兒的事。我終於確認鈴兒與皓昇間是有內情的,而老師知道。

一下課,我追上老師。我還沒開口,老師倒先說話了:
「張鈴的事應該由她自己告訴妳,我不能代她回答。」
不問還好,一問更加困惑。
「我沒有要問什麼事啊,只是老師您知道張鈴到哪兒去了嗎?」
老師笑著拍我的肩膀。說:
「我並不知道她在哪裡,不過我進教室前,看到許皓昇正陪著她,妳不用擔心。」

我為什麼要擔心呢?鈴兒只是情緒不好,不是嗎?原來皓昇早就認識鈴兒了,為什麼鈴兒總是故意避開他,甚至連提都不曾提過他?我想,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有些事是不容易開口說的吧。正在胡思亂想,才注意到梓婷走在我身邊,她甩動長髮的模樣,簡直有不可一世的嬌媚,看了不覺有氣。
「妳跟蹤我幹麼?」
「妳怎麼脾氣這麼大!我只想問妳老師怎麼說,會不會算他們曠課?」
「不會的啦,老師知道他們有事。」
「有事?張鈴什麼時候勾搭上了咱們的副班長的,她還真厲害。」    
梓婷語氣恨恨的,又再次撥弄髮梢,幾個從身邊經過的別班同學們,看到梓婷的頭髮都是眼睛一亮,頻頻回頭張望。幸災樂禍的情緒油然而生,我不禁頂她一句:
「張鈴和皓昇從小就是青梅竹馬的,妳不知道嗎?」
「真的,唉,我就知道。我注意到皓昇常常偷瞄張鈴,只要張鈴在,我和皓昇討論事情的時候,他總是魂不守舍的。」
聽梓婷的口氣落寞,我也不禁感到失望。這樣的念頭讓我詫異,鈴兒和皓昇的身影竟帶給我無比的鬱鬱。好像突然從高處墜落下來,雖然毫髮無傷,可是在這一秒的時間內,我的腦筋一片空白。
我很後悔隨便編這個青梅竹馬的鬼話,讓梓婷不高興,也讓自己不開心。可是一說完,我卻相信這是真的了。
我們一路走到校園門口後都沒再說話。在門口時,梓婷看到班上的另外兩位男同學走在前方,高聲叫喚他們,臉上綻放出笑容,髮絲再度飛揚。她迎上去時,回頭向我招手再見。我勉強擠出笑容向她揮手,轉身走至公車站。
我很掛念鈴兒,希望不是什麼大事困擾她才好。

隔個週末的星期一,一進教室,梓婷立刻神秘兮兮地將我拉到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妳知不知道,張鈴要請假一個星期耶。」
梓婷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心頭一震。
「一個星期?妳怎麼知道?」
    「老師告訴我的,妳忘了我是班長嗎?因為點名表要註明她請事假。」
    「老師有沒有說是什麼原因?」
    「她說是因為張鈴的家人有事需要她幫忙。妳到底對她的底細瞭解多少?我想去問皓昇,他搞不好知道。」
    「別鬧了,人家的隱私有什麼好探的。而且妳看看,」
    說著,我示意梓婷瞧一眼皓昇,只見他整個臉幾乎埋在桌面上寫字,一副誰也不許來吵我的模樣。
    「妳敢去打擾人家嗎?」
    梓婷伸了個舌頭。
    「算了,妳若知道什麼內情再告訴我。」
    我在心裡回她「妳想得美」。
    
    鈴兒和我在當時雖然不是頂熟的朋友,但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在急診室,她便深深吸引著我的目光,雖然當時只是因為在病院的人海中看著唯一的她與我年紀相當。但是同窗後,我感到她散發著新鮮的氣息,偏偏是與週遭格格不入的一種沉穩和驕傲。好像我們都是生在大富大貴,一路平步青雲的紈絝子弟,無法瞭解鈴兒那種經過大風大浪,必需籌措盤纏才能進京趕考的窮苦書生,而這位書生可能家中還有一位臥病在床的老母親之類的。
    鈴兒的表面上顯得柔弱,我卻可以感受到她的直率與強悍,溫馴與天真。
    我決定下課後去找她,我有她牯嶺街的地址,也許可以等到她。

    「她母親住院了,她這幾天都在醫院很少回來。」
    我在樓下門口攔到一位和她住在同樓層的房客。
    「妳知道是哪家醫院嗎?」
    「沒聽她說起,妳是第二個問我同樣問題的人了。」
    她聳聳肩,進了大門,回頭連說了二句不好意思,大概是我極度失望的神情讓她感到愧疚吧。當然,還包括第一個問她同樣問題的皓昇。但是我馬上便想到了哥哥住院開刀的醫院,也許鈴兒的母親也是在那裡接受治療。只要從導師著手,問到鈴兒母親的名字,我就可以去探望她了。

    約六年多了,再次走進哥哥和鈴兒開刀的醫院,想著人生真是說不完的故事。急診室依舊像菜市場,紛紛嚷嚷,擔架上的病患個個面容痛苦,身旁的家屬眉頭深鎖,神情不安。醫護人員穿梭戰陣中,簡直像是勇猛的將士,奮勇殺敵,但是不見得每一場戰役都能得勝。懵懵懂懂,自己如今也走上了護理的路了,我擔得了如此重擔嗎?我能不憂不懼,披掛著白衣天使的戰袍,上陣退敵嗎?
    查到鈴兒母親住的病房,是屬於腫瘤科病房。
    從前護校時同學們說起在各病房實習的事,產房和外科病房總是大家的最愛,因為產婦生產完,高高興興的抱著新生兒出院;病患開完刀,安安心心的回家復原,雖然不定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喜劇收場,但是病房的氣氛總是明亮的。
    腫瘤科,靜靜的長廊,日光燈投射出的似乎是一道道的陰影,籠罩著在病房內徘徊於生死邊緣的眾生。病房外的家屬常常三五成群的悄聲說話,面色凝重,間或看見一些家屬低頭拭淚。醫護人員的巡房也是鄭重的,主治醫師吐出來的字字如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而病患與家屬們的心,等著被敲碎。
    鈴兒母親的病床靠著門邊,一走進去便看到她們正輕聲地說著話。
    「梅子…

    鈴兒起身走過來拉著我的手。
    「我就知道妳會來。媽,我同學華梅。」
    我靠近病床,鈴兒的母親舉起雙手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細瘦的手掌溫溫如寒冬裡藏在外套口袋裡的暖暖包,她的面容和我印象中的幾乎是一樣的,但氣色好得多,雙頰圓潤,戴著一頂淺藍色的呢帽,和鵝黃色的圍巾搭配著,顯得她神清氣爽。額頭上劃著兩道淡咖啡色的柳眉,若不是在病房相見,倒像是在敦化南路綠園道上牽著貴賓狗散步的時髦貴婦呢。我笑著稱讚她模樣年輕好看,差一點要說到比起幾年前在急診室見過的她,要好得多。幸好護士進來給藥,打斷了我的話。
    「妳真會說話呢。」
    鈴兒的母親對我笑著,她的牙齒整齊細白,俏薄的雙唇充滿魅力。我才注意到鈴兒和她的母親長得真像。
    在護士給藥時,鈴兒對母親說:
    「我陪梅子出去走走,一會兒回來。」
    「帶人家去吃個飯,剛下課,這時間一定還沒吃吧。」
    這時候我聞到病房內迷漫著晚餐的味道,還有一些燉補的雞、人蔘、當歸、湯煲之類的香氣,我的腸胃開始不安份了。
    鈴兒和我走出醫院的大門,隨便撿了家附近的素食餐館解決晚餐。我拿了滿滿一餐盤,鈴兒大概只是為了陪我吃,拿了一小碗炒米粉,連冬瓜湯也沒添。
    「妳不餓嗎?吃這樣就夠了?」
    鈴兒沒有回答我的話。她小口的嚼著米粉,好像一根一根那樣吃的緩慢。我想,從認識鈴兒以來,對於她的沉默我總是欣然接受,沒有一點兒的埋怨或不自在的感覺。我們常常無話可說,但是事實上,我們似乎只是完全接受彼此的存在,也瞭解身邊有人陪著,好像這樣子就夠了。即使人不在旁邊,妳也知道她在某一處陪著。當然,很多時候我知道鈴兒並沒有說出她心裡的事,但是,如果她不想說,我又何必追問?這也許就是彼此能成為好友的原因吧。想想生活的愉悅原來可以這樣的簡單。在人海中遇見一個人,然後彼此在無言以對的情況下仍然自在,這是需要以相知的默契為根基的。
梓婷曾問我:
「張鈴看起來好傲喔,都不理人,妳是怎麼跟她相處的?」
「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當社交名媛的。如果張鈴也像妳一樣,妳這個班長校花的寶座就混不下去了。」
「妳們兩人真是物以纇聚!人的親切和善與否和社交手段無關,這是教養問題。」
「妳沒聽過面惡心善嗎?或是笑裡藏刀?我們是前者,而妳是後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對梓婷說話總是損著她,雖然一直到多年後我才漸漸明白看她就是不順眼的原因,但也改不了同窗時期我們針鋒相對的習慣了。

晚餐後,走回病房的路上,鈴兒開口了。
「我媽早在我國中的時候就發病了,診斷是乳癌,還好發現得早,在這兒開過刀,做化療。復原出院後,我媽想回彰化老家休養,再加上我爸在這兒有別的女人,偏偏這個女人跟我有一點兒關聯,也不是一點兒,唉,兩個人常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在我而言,好像那是一段黑暗的時期…

鈴兒停下來,我們已走回病房,她走到護理站旁的長椅坐下。
「他們也是為了我離開台北,我父親答應我媽要給我一個正常的家庭成長。其實,有些在孩提時發生的事,造成的影響是無可預料的。」
鈴兒翻看一下自己的手指頭後,輕輕啃咬著食指指甲。
「我們搬回彰化沒有多久,我父親因為台北的職位一直找不到代替的人,公司希望他回來,我父親當然是求之不得。他回台北後,幾乎一直沒再回到彰化了,我也只見過他幾次面。」
原來鈴兒的父母離異多年了。我問:
「妳在台北讀書,誰顧妳媽媽呢?」
鈴兒冷冷的笑了一聲。
「鈔票嘍!她有阿嫂照顧,我媽的親戚也都在彰化,少了我父親,她的身體好多了呢。可見怒氣傷身。這次因為身體不對勁,例行檢查時確定癌細胞復發,才再安排化療的。」
「這麼說,上次在教室裏,妳是因為媽媽的事在擔心?」
鈴兒點點頭。
「妳怎麼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我知道妳媽媽住在這間醫院呢?」
鈴兒突然轉身安靜地看著我,微微笑著。在那一瞬間,我竟然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到急診室的景像及哥哥住院時的畫面,我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妳記得…

「我是後來才想起來的。」
「怎麼想起來的?」
「妳第一次叫我鈴兒時。」
    我很想再多問她有關皓昇的事,却聽見鈴兒低聲說:
    「我知道妳想問我什麼,下次再說吧。」
    是啊,且將急診室的淚水暫時收藏起來。自從這次的閒聊,鈴兒和我結伴走過人生大半的路,即使到現在,她還在我的心裏。
   
之後,我又再次探望鈴兒的母親。最後一次出院前,她和鈴兒請我吃晚餐。沒想到這個晚餐,吃出了一個料想不到的結局。
當天晚上我們一起下課到醫院接鈴兒的媽媽,搭計程車至永康街的鼎泰豐。鼎泰豐的美食聲譽,四海遠播。小時候父親曾帶我來吃過一次。食物如何美味,我完全不記得,倒是添茶的師傅讓我目瞪口呆。他高高地舉起茶壺,遠遠的將水柱呈圓弧狀注入桌上的杯子中,我當時懷疑那是特製的茶水,像凝膠一樣,不會散開,但是一碰到杯子便化成水。當時,我希望將來長大,可以具備變魔術的功夫。讓倒水這樣簡單的事,都幻化成為孩童們的驚羨眼光。而這天晚上招呼我們坐下的年輕女侍者拿起杯子倒茶,讓我微微的想念起兒時的倒茶師傅。

    席間,鈴兒不太說話,倒是她的母親問了我不少學校的事。
    「梅子這麼乖巧,有沒有男朋友呀?」
    我最怕這種問題,但當時第一個浮現腦海的便是皓昇,這真讓我羞愧不已。
    我算什麼呢?為什麼我會想到他?
    「張媽媽別盡說我,鈴兒才真的有人追呢!」
    鈴兒聽到我這句話,突然像僵住了般。只怪我當時顧著吃,沒注意到鈴兒的臉色是蒼白的,她的母親一臉好奇,笑著問我:
    「真的,鈴兒從不跟我說這些。妳告訴我,是誰看上我們家的鈴兒?」
    「也不是什麼啦,只是我們班副班長許皓昇,好像很喜歡鈴兒的樣子。」
    「妳說他叫什麼名字?」
    鈴兒的母親停住手中的筷子,一臉嚴肅地問我。
    「許皓昇。」
    「哪個皓?哪個昇?」
    「皓月當空,旭日東昇。」
    我學著副班長自我介紹時的口氣。只見鈴兒和她的母親都停止了用餐,鈴兒低著頭不發一語。她母親深深的吸著氣看著鈴兒,好像在控制激動的情緒。她輕握拳頭後再慢慢的放開,最後像是教徒在禱告般,她的雙手頂著下頦,注視著鈴兒,好像在等鈴兒解釋什麼似的。我一時愣住,胡亂吞下口裡的小籠湯包。
    這時,侍者送來三份元盅雞湯,鈴兒的母親似乎感到失禮,招呼著我用餐。我看到鈴兒還是低頭不吃不動,心底難過,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搞得氣氛詭異,後悔自己見食心喜,觀察力歸零。
「梅子,儘量吃,不要客氣。」
鈴兒的母親一邊說,一邊將湯碗挪到我的面前。我實在忍不住,只好說:
「對不起,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適當的話?」
這時,鈴兒慢慢起身離開座位,拿起背包逕往樓下走去,我想叫她,她母親制止了我。
「讓她走吧。鈴兒的脾氣就是這樣,從小我們就說不得她,她脾氣一來,不管在哪兒,調頭就走。唉!」
「張媽媽,不好意思問您,是因為許皓昇的關係嗎?您也認識他嗎?」
鈴兒的媽媽沒有回答我的話,看來鈴兒這個不答話的習慣也是遺傳自她的母親。她招呼侍者前來,加點兩籠湯包外帶,說是要讓我帶回家吃。
「真是讓妳見笑了。謝謝妳幫著照顧鈴兒,她一個人住台北,如果有個好朋友照應一下,我也比較放心。只是她個性不好,也給妳添麻煩。」
「別這麼說,」
我認真的對著鈴兒的母親說:
「鈴兒是我最要好的同學,而且她的脾氣一點兒也不會壞呀,我從來沒見過她生氣呢。班上同學都很喜歡她。」
最後一句是所謂白色的謊言吧。
鈴兒的母親露出安慰的笑容。她喝一口湯後,看著我,猶豫了一下,說:
「皓昇和鈴兒,嗯…他們很要好嗎?」
她說「皓昇」這兩個字就像在說一個從小看著長大的鄰家男孩一樣。
「也沒有呀!張媽媽,說實在的,我沒有見過他們在一起,而且,我也從來沒有聽鈴兒說過。只是,我覺得許皓昇還蠻注意鈴兒的。您認識許皓昇嗎?」
我感到心虛,想著班導曾說皓昇陪著鈴兒的那一天,但我真怕說出後會有什麼後果。
「這個世界的確很小,沒有想到他和鈴兒居然同校同班,他們畢竟又在一起了。妳們學校不是第一屆招男生嗎?怎麼會這麼巧?難道他們事先約好了嗎?」
她並沒有等我回答,眼睛看著桌面,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完這些話後,她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我等著她繼續告訴我這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却見她拿起餐巾紙輕抹唇緣,站起身來將披掛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對不起,梅子,我的體力不太好,不能多坐一會兒。我先送妳回家再回醫院。非常謝謝妳照顧鈴兒,又花時間來醫院看我。」
說著,她把外帶的食物拿給我。我謝謝她,她的眼睛泛著光影,化療的過程似乎帶給鈴兒的母親一副堅毅的重擔,無形地扛在瘦削的肩膀上。我走近她,彎起手肘,她很自然的勾住我的手臂,走出餐館。雖然無話,但是我們彼此的心裏都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問個明白?
還是應該繼續保持觀望的姿態?
在等計程車的時候,鈴兒的母親突然打破沉默:
「我這病也不知會拖到什麼時候…有些事,實在不太方便說,我知道妳很體諒鈴兒,等她自己跟妳說,時候到了,她自然會說。我沒有好好顧她,我不是一個好母親,現在只好麻煩妳幫我多多看著她…」
攔到計程車時,我堅持不上車,我告訴她,我想逛逛街,好久沒買東西犒賞自己了。她摸摸我的頭,又再次謝謝我。
攘攘街巷,我漫無目的的看著飾品店裡陳設的各式玩意兒。充滿異國情調的針織品,桌燈,掛飾等,從小店裡飄出浪漫的暈黃燈影,幢幢搖曳著我無依的思緒。經過一家咖啡館時,
咖啡的香氣瀰漫在人行道上,吸引了我的目光,只見菊色的吊燈下,有悠閒的情侶十指交纏,低聲交談。雪白桌面上的玻璃花瓶裏,插放著數朵鮮豔的紅玫瑰,溫柔的氛圍,情致纏綿。我放慢腳步,從落地窗內陌生客的瞳孔裏,似乎看到鈴兒與皓昇的笑顏爛漫。但是鈴兒母親的話,卻讓我的腳步異常沉重。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一個方向舉步前進。
回到上課下課的生活裡,我等著鈴兒告訴我她的往事,但是所有莫名其妙的沉默好像都不曾發生過。她一樣避著皓昇,皓昇一樣從遠遠的距離溫柔的注視她,好像只等著鈴兒一聲呼喚,他即刻會回到她的身邊。班長梓婷在與外校的聯誼舞會中認識了新歡,少了她在皓昇的旁邊跟前跟後,皓昇也成了個體戶,我等著他和鈴兒這倆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哪一天能突然相交集,碰出火花。然而,升二年級後,鈴兒和我總是被分在不同的醫院實習,我漸漸的被排除在狀況外。時間久了,秘密漸被隱沒,我也沒再想著他們的事了。

在就學的最後一年,原本滿懷雄心壯志,和她約好畢業後一起至精神病院服務,投入精神科的領域,不料她已分居的父母親又回到同一陣線上,堅決反對。鈴兒說,他們擔心她的身體狀況,認為才四十公斤出頭的她,不足以應付精神科臨床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雖然她努力解釋精神病房又不是打架摔跤的競技場所。只是,要改變一般人對精神障礙者的刻板印象,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當傳播媒體刊登精神障礙者的相關新聞時,幾乎都是負面的報導,很難讓社會大眾對他們付出關心,表示放心。鈴兒的父親還特地來看她,蒐集許多剪報資料給她看,什麼「血濺大街,精神病患沿路砍殺」「不定時炸彈,社區隱憂」等新聞,氣得她幾天不和她父親說話。鈴兒的父親說不准就是不准,做為女兒的,在那個父權至上,兒女乖乖聽話的年代,似乎毫無置喙的餘地。而她的母親不用說話,只要一個眼神,鈴兒便打消了想在身心病房工作的念頭。少了鈴兒為伴,我也少了獨闖的動力。

畢業前的某個週五下課後,近傍晚,我們走著走著,經過司令台邊,鈴兒突然走上階梯,我跟著她,便在台沿坐下。眼前是寬闊的操場,那年的春夏多雨,綠油油的草皮散著清香。跑道上有同學並肩慢跑,年輕的短髮飛揚,邁著修長的腿的形體甚是好看。草地上坐著三兩同學,夕陽的暈黃罩在身週,似乎無知無覺,然而一切卻又如此活絡。我們的雙腿盪在半空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攪動了空氣中的寧靜,我開始感到不安。
「有事嗎?」
我輕聲問她。
她往著跑步的同學望去,眼神跟著她們繞了操場半圈後,像吐出一個一個字般的說:
「我不能和妳一起走精神科。我也不適合,我自己就是一個病人了。」
鈴兒沒有看著我。我們討論一起工作的事近三個多月了,常常到圖書館找資料,還抱了幾本有關精神科的小說回家啃讀。一起走精神科是畢業後第一個夢想,一個謎樣深奧,充滿醫護智慧,文士般的談話,人性的工作環境等,深深的吸引我們當時揚扈般的心靈。申請書都塡好了,只等送件至學校教務處。
「喔…」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想她在開玩笑,誰不都是有一些心裡的障礙嗎?我看班長梓婷就有一點躁症的症狀,每天花枝招展的,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約會精力。
鈴兒的目光黯淡,看得出她很難過,她停止晃盪小腿,伸手將頭髮掠到耳後,露出了銀色的耳環,是一隻鯨魚的尾,像兩片小翅膀。
我們沉默了半晌,她起身離去,我跟在她身後。當時的我也不知是否因為武俠小說讀太多,俠義心腸頓生,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而背影最容易令人傷心。我跟上她,説:
「妳不去,我不去。」
事後才知這句話的代價是整整一年的鬼混。
鈴兒望著我,眼中竟是不捨。
「就這麼簡單。別想太多了。」
我輕拍她的肩膀。突然她輕輕的拉起我的左手,緊緊的握了一下,隨即放開。
那天晚上,她請我吃大滷麵,我們還叫了滿桌的小菜,有油豆腐、豬耳朵、酸筍絲、滷大腸和粉蒸排骨。餐館紛紛鬧鬧,我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渾然不顧周邊的嘲雜,靜靜的吃,心滿意足。
好像在慶祝什麼,卻也說不上來。
我從來沒有在外頭吃過一頓這麼仔細的餐點了。筷子是深棕色的,碗的邊緣有藍色的線條,而且還缺了一個角,我把它轉向另一邊。我幾乎記得每一道菜的位置,吃在嘴裡的感覺,排骨剛端上桌時冒著蒸氣,電風扇的風正吹來,往著鈴兒的臉兒飄去,只見她嘴角微揚,一綹頭髮掛在額前,她也不掠。
我想,那一刻,我們都知道對方會在自己的身邊,不論天涯海角。

畢業後,只好分道揚鑣。她繼續讀書,順家人意見,轉考大學,希望日後投身教職。而我在父親引以為傲的名醫院內科病房裏貢獻所學。然而,畢竟興趣不合,苦撐半年後,背著父親,我遞出辭呈。之後我推銷報紙、沿街賣保險、騎樓下躲警察賣耳環手飾。一年過去了,一事無成。
那天晚上我擺完地攤回到家,一手皮箱,一手鐵架,乒乒乓乓的在客廳放下我的生財工具。父親從房裏走出來,叫我坐下來聽他說話。
「小梅子,」
父親都是這樣叫我。
「我希望妳能用上那張得來不易的護理師執照,別再鬼混了,妳當初不是想走精神科嗎?為什麼不去?只是妳要知道,理想不一定能當飯吃,妳要好好評估實際的狀況,走適合自己的科別。」
就這樣,有了父親的鼓勵,繞了一圈,我又回到原處,顧不了鈴兒了,我們是不可能再在一起工作的。只是我想想父親的話,難道父親早就看出我個性上的弱點,不足以勝任?雖然我知道要靠理想混口飯是不容易的,但是不親自嚐試,又怎麼會甘心?
畢業一年後,消極抗拒,渾渾噩噩爭取而來的東西,最後竟成為我逃脫的命運。

我寄出履歷表,決定獨自闖蕩嚮往已久的精神科。那時鈴兒在補習班為插大奮鬥,第一次沒考好,又打算再拼一年,她反正不急。課餘時間教小朋友英文或當家教,賺零用錢。當我拿到錄取通知時,立刻約鈴兒在敦化南路和仁愛路口圓環旁的「溫蒂漢堡」碰面。當然,「溫蒂漢堡」早消失了,前後左右的店面不知更替了多少主人,圓環中的銅像回歸到歷史的真相裡,像我的記憶一樣,留下來的只是無盡的虛幻。

路,繼續走,但連傷情的景物也一一消失,人悄悄的從我的身邊溜走。我試著摸索昔日可資憑弔的蛛絲馬跡,試著在某個路口的轉角回想鈴兒的背影,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空氣中散發著薄霧般的足音,在陽光蒸熨下,足音也漸漸的散去了。

鈴兒因為我能回到精神科工作,比我還高興,好像也是幫她圓一個未完成的夢。她買了一本素白的日記本送我。日記的首頁畫了一幅地圖,是筆直的信義路連接到一座山的圖形,山上畫了個長髮女子在打坐,女子雙睫低垂,沒有鼻子嘴巴,也看不見手腳及耳朵,只有她長長的髮絲胡亂飛舞,幾乎佔據半片山頭。當時我看著這幅畫,笑到眼淚直流。
現在泛黃的圖畫依舊,畫中女子早遠離那座山頭,長髮消逝,畫圖的人也已成為記憶裡的,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睹物思情,我的鼻頭一陣酸痛。
我的快樂與悲傷的淚的確湧自於心中的同一個出口啊。
我想起紀伯倫的「先知」-

然後,一個婦人說,對我們講關於快樂和悲傷吧。                               
他答道:你的快樂是你的除了面具的悲傷。                                    
你的歡笑自常常充滿了你淚水的同一井中湧出。
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
悲傷在你心中切割得愈深,你便能容納更多的快樂。
盛著你的酒的杯,不正是陶工的窟火燒煉的杯嗎?
那撫慰了心靈的琵琶,不正是那被刀子挖空了的木頭嗎?
當你快樂時,深察你的內心吧。
你將發現,只有那曾使你悲傷的,正給你快樂。
當你悲傷時,再深察你的內心吧。
你將明白,事實上你正為曾使你快樂的事物哭泣。

那時還沒有信義計劃區呢!象山像是一座莊嚴的神祇,安靜守候著在人世間無法順展歡顏的苦難靈魂。暴力與憂傷重疊,興奮與哀戚糾結,游走在生死邊緣的芸芸眾生,苦心要衝破由幻想幻聽交織成密封的魔障。走進精神科,每天都有故事在上演,不論你是升斗小民或高官富豪,命運有時會開個玩笑,讓你措手不及,突然之間必需面對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有的戰況激烈,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箇中苦楚,若非當事者,實在難以想像。

有段時間,我照顧的一位女孩,她是年輕的精神分裂病患,是病房常客。她母親曾告訴我,她帶女兒在菜市場買東西,女兒有時會突然不認得她,抓起手邊的青菜就當街追打,她的母親每說到此處,眼睛總噙著淚水。
「但她是我的女兒啊,我要照顧她。」
每次看到她母親探望她後離開病房的孤獨身影,心裡總是酸的。
我常常在和這女孩說一半話兒的時候,她會突然睜大雙眼,望向天花板的方向,對著空蕩蕩的某個點,一手指著我,一邊鄭重其事的對「它」說:
「啊你說這個護士是囉哩囉唆的吵什麼東西!她很煩耶,我快要受不了她了。」
我望著四周空蕩的病房,氣溫似乎陡降十度,四肢無法控制的起了雞皮疙瘩。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她不會再理我,改而向我看不見的那個「它」對話,內容深奧難解,簡直是在說另一個星球的術語一樣。我只好摸摸鼻子,自討沒趣的離開病房。後來她真的受不了我了,因為一個既無法溝通,又不暸解她的護士每天跟前跟後,不令人厭煩才怪吧。
於是,在一個病患至護理站排隊服藥的中午,輪到我拿藥給她,盯著她吞嚥下去的那一秒鐘時,她右手出擊,全力掌摑,我的左頰登時紅痛漲熱。就在醫護人員及警衛都衝過來處理的時候,只聽到她對著牆壁,緩慢的說出以下的句子:
「她真的很煩。」

我真的很煩。
因為年輕視淺,我在精神科的工作載浮載沉,充滿挫折與無奈。鈴兒卻是悠閒地吃飯、補習、讀書、教書和睡覺。由於護理工作必須輪班,而鈴兒又絕對不翹半堂課或請個假什麼的,我們幾乎一二個月才難得碰面。碰面時總是我嘰嘰喳喳的時候多,光是病院裏的故事就有一籮筐。鈴兒一直是靜靜的坐在我對面。

鈴兒有一雙靈慧的雙眼,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兩片唇緊抿時,像極一位深思的天文學家。為什麼是天文學家,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能時時仰望星光,學問悠遊於銀河夕裏,談到時間距離以光年為單位的人,心靈一定是極深且廣的。
鈴兒在傾聽時就有那樣的表情。

那一年的一個夏日午后,約鈴兒在老地方碰面,我們學生時代常去喝茶的喫茶店。難得她沒課而我輪休,時間竟對得上。
「什麼是用心想,什麼是用腦想,妳分得出嗎?」
我把被病人給問倒的問題丟給鈴兒,一邊用牙籤插起一塊豬血糕送入嘴裡。
茶館裏,鐵觀音的香氣在眼前彌漫。我每次都點蓋杯,因為懶得從茶壺裏把茶倒來倒去,蓋杯開闔間好茶下肚,喝完直接加熱開水,一點也不麻煩。鈴兒卻總是點一壺,又要沖又要煮的,還有聞香杯。她會雙手作合十狀,將聞香杯散發的茶香,慎重的吸進肺腔中,好像在進行一個潔肺的儀式。有時我楞楞地看著她,她自顧自的,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我常笑她,說她才是該走精神科的料。
正等她回答,身邊經過二位剛進來點餐的年輕客人。後面那位男士突然瞥見鈴兒,露出驚喜的表情,他輕喚一聲「張鈴」。

「張鈴」呵,那樣熟悉的語調。這名字似乎已在他心裏呼喚過千萬遍,馭風而行般的順耳,讓鈴兒如大夢初醒,讓我不得不一口吞下嘴裏的豬血糕,和鈴兒一起抬頭看他。她一看見那位男士,雙頰飛紅,趕忙放下手中的杯子,用幾近耳語的音量回答:「嗨!」,而我卻是大聲驚呼:
「副班長!」
沒見過鈴兒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雙手也不知放到哪兒去了,皓昇似乎知道自己的出現帶給鈴兒極大的困窘,只見他笑著對我說: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叫我了。眞的是好久沒見面了。」
我看到鈴兒低頭喝茶,好像連杯子都要一起吞下去了。
「妳…
妳們好嗎?現在在哪兒工作呢?」
「這可有得聊了,兩年沒連絡了。不介意和我們坐一會兒嗎?」
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主動約皓昇與我們坐一塊兒,這時我感到鈴兒用力的在桌下踢了我一腳。
「也好,我去和我同學說一聲,我們還有兩個同學已經在裡面了,我可以等一會再去跟他們碰面。」
他回頭對另一位男士說幾句後,移了椅子坐在鈴兒旁邊,我的對面。這時我很擔心鈴兒會突然起身離去,但令我驚訝的是她居然只是杯不離手,雙眼盯著桌面,並沒有要離開的樣子,我不禁深吁一口氣。
「怎麼這麼巧!妳們常來這兒嗎?」
「不算常來,張鈴忙得很,又是上課又是打工的。我是輪到放假才有精神出來。偶而時間才對上。我聽說你畢業後考上插大,是不是?」
「嗯,讀國貿系,現在在補托福,想出國讀書。」
「你真厲害,那你護理不是白讀了。」
「怎麼會,我很用功的,這兩年學的知識已終身受益,護士及護理師兩張執照都拿到手了。更何況還和妳們同班,很值得。」
他雖然像是不經意說的話,却讓我聽了臉都熱了,只見鈴兒的臉蛋兒幾乎埋進杯子裡。
「別問我了,妳們呢?」
他看一眼鈴兒,等著我回答。看來,今天我必需當鈴兒的代言人了。
「她,」
我指著鈴兒。
「在補習班補插大,一邊在補習班打工。我走精神科,是我們三個坐在這裡唯一用到執照的人,夠偉大的。你一考插大就考中,應該教教她如何準備,她可是準備第二年了。」
「我很樂意的,隨時與我連絡。這是我的連絡電話。」
說著,他掏出紙筆,慎重地寫下電話,隨即補充說:
「我沒有住家裡了。」
她對著鈴兒說:
「我和幾個同學在公館附近租房子,妳們可以隨時打電話來,不用擔心。」
「你是說她吧?!」
鈴兒又狠狠踢我一下。
皓昇抿嘴一笑,溫柔地看著鈴兒,說:
「眞高興看到妳們。」
「你是說她吧?!」
我等著鈴兒踢我,但是她卻抬起頭來了,只見她紅潤的雙頰微濕,一雙漆黑的眼睛充滿著感情地看著皓昇,他對著鈴兒說:
「我等妳電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起身對著我們說聲再見後便轉身離開。在櫃檯點餐付費的時候,他回頭又再望了一眼我們這桌,鈴兒背對著他,我卻正和他四目相接。

那是一個難忘的下午。
從茶館的大片玻璃窗向外望去,烈豔的太陽正在頭頂炙熱的燃燒著,路面泛起迷濛的光影,熙來攘往的車輛伴隨行路匆匆外出午餐的上班族,都往著不知名的方向奮力前進。看似紛擾的街道,卻靜得沒點兒人聲。鈴兒和我,和他,都各在各的心門裏,因著彼此的目光,悄悄的開出個門縫。
從細門縫裏瞧出去,藍得清亮的天空竟都在彼此眼底氤氳開來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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