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直想討論一個話題，可是既怕尷尬又怕敏感，因為這碰觸到性和宗教兩大禁忌。儘管如此，知識教育總是告訴我說，凡事都可以用抽離的理性角度探討。正逢日前又跟朋友聊到這個話題，所以說說應該無妨。有個基督徒朋友，算是我的老同學了，有一次他跟我提到，身為教徒的他，一旦有情欲方面的衝動，都要辛苦地壓抑下去。我半開玩笑跟他說：「性慾望和性快感也都是上帝創造的啊！上帝幹嘛要這麼折磨人？」他說：「為了讓人有繁衍的動力啊」。「可是很多動物性快感沒有人類那麼強大，還是繁衍地好好的啊？」

這裡凸顯了兩個問題。首先，猶太宗教是誡律宗教，誡律的終極理由就是從神而來，凡神所頒佈規定的，就是合理的，對人有助益的。這就是上帝說了就算的「唯意論」 (voluntarism) 宗教。律法是猶太宗教（以及伊斯蘭）的最大特色，這並不是說其他宗教不重視戒律，比方說佛教持戒嚴謹也是眾所皆知的，而是說其他宗教對誡律的認知和猶太宗教不同。在佛教裡，基本上守戒是戒、定、慧三學之一，人不是為了守戒而守戒，而是持戒可以幫助他過著更利於梵行的清淨生活。第二，就是猶太宗教乃是訴諸故事的宗教。我用「故事」是中立性的字眼，既可以是真實的，亦可以是虛構的。接受故事的人，就會認為那是確實發生過的「史實」，而不接受的人就會認為那只是「神話」。麻煩的是，亞當夏娃墮落的故事就處在信仰核心。其實猶太教並不太強調亞當的事件，反倒是基督教的原罪教義牢牢地建立在亞當墮落的「事件」上。因此才會引發類似我同學的困擾。

讓我們先接受亞當的故事，然後再提出一些奇怪費解的地方：

（1） 神造人為麼要有性器官？換句話說，神造人為什麼要有性別？為什麼不把人創造跟天使一樣，沒有性別？人有性別，這表面上聽起來合情合理，沒有任何問題，但實際深究卻有很多悖論。上帝造動物成雙成對，唯獨人沒有伴侶。上帝看亞當獨居不好，所以幫他創造配偶。有趣的是，生命之所以有性別之分，乃是為了繁衍的目的，而繁衍的意義在於，個體生命是會死的，得藉由繁衍維繫整個物種的延續。可是如果按照 « 聖經 » 的講法，似乎暗示「人」（也就是亞當）本來是享有永生的，既然有不朽的生命，那就不需要有生殖的能力，也不需要有性別存在，正如同上帝和天使無須繁衍，所以也不需要有性別。說上帝或是天使是男是女，沒有意義的（褻瀆的）。所以，為什麼亞當是「男生」呢？為什麼他會「孤獨」呢？ （當然，亞當如果處在未墮落的「完美」狀態，他也不可能體會任何負面情緒，包括孤獨感。所以說亞當會感到孤單也是矛盾的。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亞當夏娃無須性別之分，即使有了性別，也無須繁衍，因為他們是不死的。如果上帝不是已經知道亞當會墮落，那麼何需把亞當創造成有性別？亞當的生理構造，有男性性器官，乃是早就為了墮落做準備了。我們想像一下如果亞當和夏娃是「無性」的，那麼當他們吃到善惡果之後的反應會不可想像：因為沒有「可提供羞恥的性器官」。我們無法想像，一種沒有性器官引起的性羞恥感是怎麼回事。因此，上帝早就為了人的墮落的心理反應而在事前就準備好墮落的生理條件了。

（2） 即使我們退一步接受亞當和夏娃的性別之分是有理由的，例如說他們還是需要繁衍之類的，那樣還是可以推出很多奇怪的問題。比方說，有一種可能性是：亞當夏娃是不死的，但是還是會繁衍。如果他們沒有墮落，在不死的狀態還不斷繁衍，那麼後代子孫越來越多，包括現在的妳我都還在伊甸園裡，而且我們都是不死的。這種樂園想像是很奇怪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 « 聖經 » 故事的編撰者，不會把生下該隱和亞伯的情節放在墮落之前，所以強烈暗示性行為和繁衍行為是墮落之後的事，或是說，因墮落才會有的行為。 又比方說，亞當感到夏娃「是女人」，這文字到底是甚麼意思？有「性別」感受，卻沒有「性意識」（因為尚未墮落）？這是不可想像的。或是有「性意識」卻沒有「性羞恥感」？這倒是可以想像，因為「動物狀態」應該就是如此。

（待續，翔任出門吃飯）

因此，相信亞當夏娃在未墮落之前又可以有性行為的人，或許就會這麼主張：他們可以有性慾反應而同時卻又沒有我們所謂的「色情感」（跟羞恥感深深糾纏在一起以致於我們無法剝離兩者）。這是類似動物的意識狀態。但是這又有其弔詭之處。如果亞當的精神狀態比動物更高，可是對於性意識卻處在跟動物一樣的朦朧狀態，沒有想要壓抑排斥卻又被深深吸引的羞恥感，這是一種不可解的狀態。

故事性的宗教有其方便與感動人心的力量，但同時也造成教義上很大的困難與障礙。我只是要指出，我們認知的教義（dogma）這種東西，並不是一種先天普世的感受。比方說在古希臘人、印度人或中國人那裡，並不存在這種東西。如果今天「潘朵拉」的「故事」因某種因緣際會變成宗教教義，被當成「史實」來看待，那引發的矛盾一定不會比伊甸園故事來得少。各位不妨想像一下那會是怎樣的情況？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可能會挑剔潘朵拉教條的不合理之處，推崇亞當「神話」的可愛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