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往往是一名搗蛋鬼的無心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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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怎麼開始的？前幾天跟朋友聊到電影 < 冰原歷險記 > 第一集的開頭：一隻栗鼠（對不起，不確定牠是哪種動物）因為追一顆橡樹實，而造成冰層從一道裂痕到整個崩塌，在觀眾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中，進入到主要的劇情。如果跟你說，沒錯，我們所在的世界就是一個搗蛋鬼不經意闖禍的結果，猶太基督教徒一定嗤之以鼻，他們接受的是創世紀那種莊嚴壯闊的嚴肅版本，但是對於印地安人來說，這種喜（鬧）劇開場有何不可？畢竟世界是一份大禮，而禮物總是意外的驚喜。

我總是會特別注意任何一套系統是如何開始的。如同一首奏鳴曲的主題，或是賦格前幾個動機音符，開頭就幾乎決定了往後一切的發展。王弼談 < 易經 > 從「復」卦開始， < 水滸傳 > 從洪太尉誤放妖魔，而塔羅牌則從「愚人」開始，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課題。在容格學派的心裡分析中，「天真者」是某種人格原型，他處在未墮落的樂園狀態。某天我看卡通 < 七龍珠 > 裡的小小孫悟空，有一次碰上一群人追殺龜仙人的烏龜，他們說實在太餓了，非得把牠宰來吃。孫悟空出手相救把惡徒打跑之後，突然很認真地問那隻海龜：「烏龜先生，你真的很好吃嗎？」我看了拍案叫絕，啊！這就是「天真者」的角色！（某些西方學者認為， < 西遊記 > 的孫悟空和印度史詩 < 羅摩衍那 > 的哈奴曼可算是「搗蛋鬼」。）

小孫悟空是天真者的原型，可惜我找不到那隻海龜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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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天真者」畢竟尚未真正展開行動，接下來發展的原型是「孤兒」、「流浪者」、「鬥士」、「殉道者」、「魔法師」（註：這順序並非絕對）。有些心理學和神話學者在「天真者」之後引入「搗蛋鬼」這個原型。為什麼塔羅牌以「愚人」開始？我認為，愚人介於天真者和搗蛋鬼之間，他一無所知，但對世界充滿好奇，才能踏出英雄旅程的第一步，如初生之犢走在懸崖邊而無懼危險。愚人身旁跟了一隻小狗，可能是保留了古代薩滿動物伙伴的遺風，或者象徵他的心理狀態還處於類似動物本能，矇懂直接，被強大的口腹之慾所驅使。巧的是， < 七龍珠 > 裡的小孫悟空就是個食量巨大的貪吃鬼。

（如果追蹤一下小丑這個角色從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的轉化，那會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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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糊塗莽撞、闖大禍，或是惡作劇、撒撒小謊、偷拐搶騙、意外造福人類（甚至諸神），這些都是搗蛋鬼的典型形象。搗蛋鬼可以一腳踢翻盒子，結果撒出天上美麗的星辰，也可以在玩遊戲時把天地分開，眾神才得以高高在上。早期來到美洲的神父和牧師對印地安人版本的創世神話感到費解，而且對於搗蛋鬼這種角色也頗不以為然，認為他（牠）作為創世者或是拯救者，不夠「神聖」，但作為麻煩製造者，又不若撒旦「邪惡」。對搗蛋鬼研究的劃時代著作應該是出身於Boas學派的Paul Radin。他在1948年出版的<溫巴哥的英雄週期>(Hero Cycle of the Winnebago)一書中，指出北美溫巴哥人的神話有四個週期：搗蛋鬼、野兔、赤角、雙生子。搗蛋鬼以動物形象出現，在不斷惡搞的過程中慢慢獲得與人相似的型態。搗蛋鬼其實體現了古早人類聖與俗並沒有截然二分的認知，其形象可能就是對薩滿的投射。Radin的研究受到容格及其弟子Karl Kerenyi的注意，試圖用原型理論解釋這個角色，而Radin本人也採納了容格學派的某些學理，他於1956年的後續之作則是專書<搗蛋鬼：美洲印第安神話研究>(The Trickster: A Study in American Indian Mythology)。

美國難得會出幾個大膽敏銳、跨領域研究的鬼才學者（有點接近思想家了），我欣賞的有Norman Oliver Brown（本行是希臘古典學，卻想跑去調和馬克斯和佛洛依德）和Lewis Hyde（在哈佛教過寫作）。無巧不巧，這兩個人都寫了關於搗蛋鬼的書，而且都頗有份量，前者是1990年的<小偷赫米斯：一則神話的演變>(Hermes the Thief: the Evolution of a Myth)，後者是1998年的<搗蛋鬼創造了世界：惡搞，神話，藝術>(Trickster Makes This World: Mischief, Myth, and Art)。Hyde認為，搗蛋鬼原來保留了人類演化的過程中種種生存策略和經驗。比方說，搗蛋鬼往往出於飢餓而行動，設下詭計，這反映了狩獵時代人類的巧智與高超的捕獵技巧（對動物而言，這是恐怖的詭詐）。

另外一個例子更絕。我不妨先問個問題，希臘神祇赫米斯乃是眾所皆知的信使，也是道路之神，冥府的引路者，更是以下種種人的守護神：盜賊、商賈、修辭家、撒謊者、旅人、賭徒...，這些身份的共通點是甚麼？而赫米斯的形象又暗示了甚麼？哈哈！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先想想，我想在下一篇再討論，因為搗蛋鬼形象越趨複雜，可以化身為普羅米修斯和奧德賽，或許順便聊聊在中國有無相當的故事與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