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很知名的一個短篇小說《帶小狗的女士》，寫的是中年男女失樂園的故事。一個從年輕就不斷外遇出軌的男人，偶然邂逅一名帶小狗的已婚女士，從原本的漫不經心到後來非她不可的心境轉變。當他兩鬢開始發白，才真真切切明白，什麼叫「好好愛一個女人」。

印象中這個短篇大概讀過兩三遍，每次讀的好感度似乎又更多了一些。跟19世紀末的其他俄國作家相較，契訶夫筆下的不倫故事顯得特別平凡冷靜，看不到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飛蛾撲火，不見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為愛而生、鋌而走險，他冷眼敘事戀愛中的一種「微幸福狀態」，只鋪陳問題而不解答，所以你看不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出軌者事跡敗露得到譴責，或者「凱撒必須死」之類的戲劇性結局。他巧妙安排布局，陳述主人翁的心理變化，讓讀者對照各自的人生經驗，或莞爾或嘆息，於是在心靈上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度，然後留下一些微妙的東西。

加拿大作家艾莉絲．孟若的短篇也有這種質素，我特別喜歡她小說的開放式結局與隱晦的意涵。收錄在《相愛或是相守》中的一篇《浮橋》，一對結婚20幾年的老夫少妻，罹癌妻子面對不甚體貼的丈夫默默承受化療的痛苦，以及面對生命必然的衰敗卻無能為力的複雜心情。在一次離家出走三小時的過程中，在入夜後的一座浮橋上，妻子接受一名陌生年輕男子的吻。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感到親吻是極其重要的事件，在那個moment，發現生命向自己開了一扇窗口，儘管當時，她用來遮掩化療落髮的帽子不知何時遺失了，想必對方也看到了，「溫柔的歡樂感受，超越她身上一切的疼痛與創傷，在僅剩的生命裡蕩漾。」小說讀到最後，心是被深深觸動的。

契訶夫《帶小狗的女士》寫得極好，戀愛中的彼此試探、想像、猶豫、攻防、分手到進退兩難、身不由己…，這時他突然發現她佔滿了他的全部人生，成了他的喜樂與哀傷，成了他此生唯一想要擁有的幸福，於是已婚的他過著兩種人生：「一個是公開的，所有要知道的人都知道，也都看到，充滿世俗的真和世俗的假，一如他所認識的朋友們過的生活；另一個真摯的生活在祕密中進行，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就像在黑夜的帷幕下過著一種真實又有趣的生活。」每一個體的本我皆存在於秘密之中。

如此失樂園發展的結果，在契訶夫筆下絕對不會出現渡邊淳一的相偕殉情，或者接近宗教觀點的死亡極樂，他只是冷靜地陳述現實，寫出平凡人的平常事。當外遇男女決定攜手前行，想方設法尋求解決之道，然而現實並非那麼簡單，小說最後這麼寫著：「…那時候將有一個嶄新的美好生活；然而兩人很清楚，距離那個終點還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最複雜最艱困的才剛開始。」婚姻何嘗不是，童話般的婚禮過後，王子與公主並非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