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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之旅
2008/09/10 02:00:41瀏覽338|回應0|推薦1

芝加哥寫作協會與世副合辦散文徵文比賽「第三名」之作品2004 1.5-6刊在世副

 未竟之旅

夜深人靜,你悄悄起身,走到客廳海灣窗旁,仰望屋外明月。一向睡不安穩的你,人到中年後,失眠的毛病更嚴重了。

眼前的明月大又圓。猶記初抵美國,中西部大平原上第一次望見如此月華,你曾很興奮地寫信回家:「美國確實是個好地方,連月娘都比台灣的大和圓。」然而,沒有人日日有大月亮可看的,美國的清月再大再圓,也免不了虧盈,與台灣的一樣。

你聽到不遠處老父臥房傳來的窸窣聲,看來不只你一人有不眠之夜。老父睡不好是年歲大,也是心裡有事。心事為何,你當然心知肚明,因為那也正是你的。紀伯倫:「我再也不能躊躇不去了,召喚一切的海,正在召喚我,我必得上船。」

問題是:出航後,何處是棲靠的港灣呢?

小時候,你父親常問:「如果你是一棵樹,會是甚麼樹?」你總答說希望成為一棵像栽種在後院的龍眼樹,枝葉茂盛、結實纍纍,榮己益人。

你也回問父親相同的問題,他的答案一逕是:柳樹。

對父親的回答,你並不訝異。鄰居後院有座小池塘,塘邊種一棵柳樹,傍晚乘涼,你常看到父親坐在菜園棚架下,面向柳樹,看得出神。一個大男人怎麼愛起纖柔的垂柳呢?你問。他只是笑笑,沒有解釋。

年歲漸長與瞭解父親日多後,你慢慢明白了。柳樹依依,屬於江南,那曾是父親的故鄉。柳樹低垂,似在低泣,是為父親失去親人、離鄉背井辛酸。柳樹傍水,給予父親一絲希望,期待哪一天能再渡船沿水前行,尋覓一處可以真正歸航的港灣。

只是,何處是那可收帆、下錨的港灣呢?

你知不是海峽對岸,大陸早開放了,你父親卻從來沒有回去過。大陸變色,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回去看誰呢?對你父親而言,大陸是他夢裡追憶親人的背景,夢醒便消失;大陸是傷心地,觸景傷情罷。

台灣成為你父親第二個故鄉,飄泊流離的他在寶島上娶妻,一個很平凡的農村少女,沒有受過甚麼教育,但溫柔賢慧,而且給了他一個未來的指望:你。

從你出生,你父親便開始等待,等你長大後帶他飄洋過海;不是回舊大陸,是到美國新大陸。

「兒啊,美國是逃難人組成的新興強國,民主自由,遍地黃金。美國是你未來的家,是我們後代子孫的家鄉。」

移居美國一直是你父親多年的心願,不曾動搖。

你瞭解父親渴望移民的心境,他是逃難逃怕了!先逃日本入侵,再逃共黨叛亂,一段段悲慘的歲月,像把利刃插在胸口上,因插得過深,從沒有拔出來過,怕一拔,便失血過多死亡。你對父系的歷史所知不多,只知世代單傳,曾祖父母、祖父母都在逃難中喪生,父親的家族有如一本無字天書,沒有章節內容,連你母親也沒讀出甚麼。

由於父親對過往的執意閉口不說,你更堅信逃難歲月所給予他的深遠影響。你知老父痛恨日本人、共產黨,卻也怪罪國民黨,對之採不信任態度,說連「大」陸都無法堅固了,台灣彈丸之地,怎能成為安居之所?人到台灣後,繼續尋找那避難之地,美國成為他亂世哲學中的桃花源,只要情況許可,一定要再跨海遷徙的。

你沒有辜負你父親的期望。從小到大,書念得頂尖,還考上一流大學,而且很快申請到美國研究所。出國時,台幣美金四十比一,是很大的負擔。你的出國是早就計畫好的,多年來,你父親每月都拿出部分薪水放入你的出國基金,你母親幫人縫製衣服的額外收入也都一併放進,你得以順利出國。

你母親卻在你出國後不久急病撒手人寰!這突來的悲劇加速了你的成長,自己的出國是父親一生血汗與母親一條命換來的,你生平第一次渴望把書念好,能早日在美扎根。

你沒有讓引頸等待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父親再等多久,不到四年便完成碩士博士學位,很快找到工作,將其接到他夢中樂園。

直到你父親來美同住,你才知可憐的父親多年積存的憂患意識有多深!。

你知父親愛水,特地買了一個後院有池塘的房子,還找人種了一排柳樹。然而,中西部龍捲風特多,每次警報聲都讓人驚慌失措,只能拿著小收音機往地下室直衝。一次次風聲鶴唳中於陰暗的牆角憂慮颶風達陣後,你父親說話了:「此地非安全之所,必須遷徙。」

躲龍捲風難忘的經驗,讓你多少體會出父親「逃難」的心理,你沒有異議,開始找工作。加州工作機會多,薪水又高,你們很快西遷。

你把家安頓在美麗的港灣旁,因父親常說有水之處就有船,有船就有希望,你以為自己終於為父親找到一個永遠的避難口了。你愛這個有山有水的城市,覺得自己是仁者,也是智者。

沒想到一次大地震震壞了你父親脆弱的心。你的家是一棟有寬廣庭院的房屋,不怕成災區的,倒得防火。「地震或火災,都須遠離,美西不宜久居。」你父親更有理由了。

你們只好繼續「逃難」!

你服務的公司剛好可以調你到東南部的分公司,而且有機會住在一個只有八哩長的小島,潔白的沙灘,防波堤寬又長,舉目所望,全是海天一色的美景。

公司補助你買的房子離大海只有兩條街。每個晚上,躺在床上,陣陣浪濤聲入耳來,你父親滿意地含笑入睡,你也感恩、知足,心想:真像回到了南台灣的老家!

然而,好幾次的颱風季節,你都必須拿木板把房子四周的窗戶加蓋,儘管總是有驚無險,你父親又沒有安全感了。一次,當整個小島的居民都必須撤離,你也放棄了,讓另一個工作機會帶著你們北進,搬到文化、美景兼具的東北岸。

你新英格蘭的家離海仍不遠,卻改住大樓,不用再怕大水進門了。夏日炎炎,很多個週末,你陪著老父走到港邊吹清涼的海風,看連綿的海景,一起搭船出海,樂不思蜀。

只是,東北岸冬日酷寒,有一年破紀錄地下了上百吋的雪。雖然家有暖氣,大雪也下得再大都爬不上樓來的,但你必須常開車到附近工廠支援。一次,被大風雪困在公路上,嚇壞了你倚窗等門的父親。然後911慘劇發生,飛機之一是你所住的城市出發的,你很可能就是乘客之一,你父親深受震撼,並餘波盪漾,開始對他多年的心願反悔了,一反常態地說:「美國或許不是好地方,還是搬離吧。」

不住美國,住哪裡呢?老人家表示很多人都回大陸發展,「我們也去吧,大陸畢竟是故土,是老家,葉落歸根。」

你不同意,要回故土、要回老家,你選台灣。大陸是父親的祖國,卻非你的故鄉,何況你的母親葬在台灣!

事實上,即使老父不提回歸,你也早有了鮭魚回溯之感。當初住在那八哩長的小島,好幾次,夕陽西下,在防波堤上看遠處地平線淒美的落日,或夜晚時分,躺在床上聆聽窗外傳來浪濤拍打上岸的響聲,你都想到了那美麗的寶島故土。

沒錯,你在白人公司上班,與同事說美語,但出了公司後,來往的人仍是老中。出國多年,早拿著美國護照進出了,你不曾成為美國人,在家依舊講華語,吃台菜,逛中國超市,上華語教會,你的根不曾在美扎深,你不曾讓自己被老美同化!

年輕時,為了五斗米折腰,你沒有時間好好停下來深思,只能前進再前進。人到中年後,步調轉緩,你開始有機會回想過往生涯,發覺自己一路行來,竟只是設法保住一個不上不下的工作,養活自家三代人罷。二十年了,你接二連三地拖著妻小陪著父親「逃難」,尋找那似乎不存在的烏托邦,難道一生就這樣繼續逃下去,然後在一個來不及回望的時刻,像泡沫一樣,「波!」地一聲,突然消失?

一次,你上網讀報,想起一個出國後就不曾聯絡過的老友。想到Google資料庫應有盡有,你打入對方的名字,有關對方的著作與報導佔滿了好幾頁。你再打入自己的,竟除了論文幾篇,一片靜寂!想當年,兩人皆是班上翹楚,一個出國,一個留台,洋博士、土博士,同等歲月下,對方很明顯地在立德立功立言影響後人,你依然庸庸碌碌過日子,油紙上寫字,不留痕跡!

你迷惑了,認真沈思了,想到自己有幸來到這所謂的美麗新世界,理當更能發揮才能,怎麼別人直往標竿奔去,你仍在起跑線不遠處,原地踏步?

其實,朋友一大片白紙黑字的成就並不傷你。人各有志,平凡的人生絕非罪過。你難過的是自己這麼多年來,只是一味盲目跟從別人的腳步前進,不曾聽到「自己的鼓聲」。回望來時路,你發現自己過的是影子生活,陽光在牆的另一邊,你擁有的只是一排影子,你父親的影子。

你是誰?你想要甚麼?想成就甚麼?小時候不是希望成為龍眼樹,榮己益人嗎?怎麼還這樣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然地混日子。

你惶惑了,難道自己就這樣過一生?!

幾番思索,你突然想將改變航道,渴望去念神學院,讓自己過往多年無心插柳所採擷的信仰種籽終於落實在心田上,結出更多的聖靈果子,歸成就於神,榮神益人。

來美多年,你最美國化的地方是上教堂,原只是參加同鄉會的心理,慢慢地,你開始相信人事物都應有個主宰,即使是進化論,仍有個「起源」,不是嗎?只是,你一直是個半職教徒,只在週日信神。現在,你突然覺悟了,發現生活若單靠自己,或單為了小我,日光之下並無鮮事,一切都是虛空,是補風。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信靠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因祂不只賦予人生命、意義,也給予人未來永恆的樂園。神是起初,是最後,是人真正的避風港才是。

你開始想好好尋覓那個安全與永恆的港灣了,想到南加州念神學院,然後回台灣傳福音。台灣的基督徒只有3%人口,百年來,外國傳教士都能遠渡重洋在台宣教,你是台灣人,怎能不回自己家鄉拯救靈魂?

你終於聽到自己的鼓聲了,很主觀的一種宗教熱誠,卻是自己所選擇的戰場了。

只是,你還能再搬嗎?你正年輕、意氣風發的兒子會願意隨你再次遷徙嗎?

兒子生長在此,美語比華語流利,白人朋友多於華人。高科技薰陶長大的他,聰明、樂觀、滿足,抬頭便是自己的一片天。三代人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仰望同一片天空,視野卻大不相同。他也許是ABC,祖父的大陸並不是他的故土,父親的台灣也非其家鄉。以前年紀小,只能跟著父母的腳步走,現在慢慢大了,有其獨特仰視的角度了,能強迫他理解祖父的憂患意識,或體貼你的中年危機嗎?

像你父親,你也問過兒子,如果他是一棵樹,會是甚麼樹?他的回答千變萬化,可以是松柏,因松柏長青;可以是橡樹,愛其高大堅硬;也可以是楓樹,陶醉於瑰麗葉片中。「人生多采多姿,哪能只是單一的樹種,那多單調乏味啊!」他雄心勃勃。

你終於知道以後的遷徙,是到父親的大陸或回自己的台灣,都不會包括下一代了。但你也放心了,知道下一代已在此生根,不管成為何種樹,都會茁壯的。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與追尋,不能強求。在生命的大海中求生,信心與鬥志是關鍵,是船舵、船錨,前進或靜止,只要有舵有錨,便不用怕風和雨。

你父親一生都在逃避災難,只是災難有如風雨,甚麼地方都可能發生,大陸、台灣、美國,都一樣。在海上駕馭生命之舟,最重要的仍是方向,沒有方向,再怎樣努力划槳都將白費力氣。

你父親是飄泊的雲,風來了,就得走。你是游牧民族,以為自己只能宿命地逐水草而居。但你還是幸運的,因你的父親曾盡全力讓你展翅高飛,擁有一個比他更廣闊的天空,也因而有機會給你兒子全世界,不管以後是在此開花結果或決定重回祖先故鄉,都能枝葉茂密,結實纍纍,因為那是下一代自己的選擇,沒有外在環境的逼迫,沒有上一代的壓力。

一趟美國行,走了二十年了,仍是未竟之旅,也依舊在尋求那最後的港灣,然而看到下一代沒有懼怕,沒有疑惑,前景無限,你知道你終究沒有白來。對你而言,或許,這就夠了,很夠了。

夜更深了,光華逐漸移轉方向。

月亮慢慢下台沈落,朝陽緩緩遞嬗升起。

    你看到了,希望老父在他房內也看到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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