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病房裡，八十歲的仁光(非真名) ，眼睛半閉，呼吸急促。護理師迪克拉剛來打過針，大概藥效還沒發生作用，他依然喘得非常厲害。徵得他女兒溫蒂(非真名)同意之後，我為他做能量調整。

過了一陣子，或許針藥開始發揮效力，也或許能量調整幫助他安定心神，仁光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而他也沉沉入睡。見到這光景，溫蒂安心了些，剛才臉上的憂心頓時減少許多。這時，迪克拉又進到病房來，看到病人熟睡，她也現出笑容。不過，她緊接著告訴溫蒂：仁光的情況比起前一天差很多，可說是急轉直下。她建議說如果還有親人想來和病人道別，事不宜遲。說完，溫蒂剛才稍稍緩和的表情，又緊張、難過了起來。迪克拉安慰了她一陣，就轉身出去，忙別的事去了。

溫蒂看到爸爸睡得很熟，就使個眼色，要我到外面走廊去。

一出病房，到走廊一角，溫蒂眼淚就噗噗掉了下來。我拍拍她的肩膀，同理她的哀傷。等哭聲稍歇之後，溫蒂有些怯生生地問我：依我的經驗，她父親還有多久？我告訴她我不是醫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也告訴她：即使是醫生也無法給她絕對正確的答案的，因為每個人病情迥異、個人的體能與意志力也不盡相同，然而，我說護理師剛剛的話，表示她父親大概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大限在即，再撐也不過幾天而已。

說到這裡，我又重複護理師的話，問她有沒有遠方的親友需要通知，讓他們趕來與她老父告別。

聽我這麼說，溫蒂眼眶又紅了起來，輕聲地說起他們的家世。原來，八年前她父母由中國移民來加，與她一家團聚，一同住在溫哥華近郊的一個小城，不過，在廣州還有一個女兒，也就是溫蒂的妹妹…。雖然仁光在此有老伴與溫蒂全家相伴，生活可以說相當寫意，但是，老人家心裡總是記掛著那個「落單」的女兒。

然而，中國與加拿大相距何止萬里？何況女兒又要上班，更不是可以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去年仁光被診出肺癌第三期，開始接受治療時，小女兒曾經來探訪過。上週，仁光被送來安寧病房後，自知時日不多，就一直要溫蒂通知妹妹趕來見最後一面。溫蒂說她這陣子就一直催著妹妹早些前來的，但是妹妹昨天聽說老爸情況還算好時，說還要等一等。等什麼呢？妹妹說：「我要等爸爸情況危急時趕去送終，同時也可以參加告別式。多數朋友都建議我這麼做。」

「妹妹這麼說；妳怎麼想？」我想知道她的想法。

溫蒂看了我一眼，說：「我可以了解她的想法：畢竟路途遙遠，旅費也不貲，何況，參加告別式是孝心的表現，不會讓親友說閒話，」說到這裡，她又有些無奈地接下去：「可是，可是…在爸爸惦念她的時候趕來，趁著爸爸還清醒時，兩個人可以對話、談心、甚至告別，那才算是享受父女之間最後一段寶貴的時光吧。」她才說完，緊接著問我說：「你覺得呢？」我回答說我完全贊同她說的，但是決定權操之於她妹妹手中；萬一她連送終都沒趕上的話，雖然臨走時的老父也會諒解，但是他當時心中的遺憾，以及將來可能追隨妹妹一生的陰影，就是永遠無法彌補的了。

聽我這麼說，溫蒂點點頭。我們一起走進病房，看到仁光依然熟睡。我請溫蒂保重之後，就離開450病房。

溫蒂妹妹的想法，不是特例。曾經有幾次，聽到有人說他們有至親在台灣病重。我問他們怎麼還不回去探望？想不到他們回答我的竟然都是「現在情況還可以」、「時間還沒到啦」或「真正危急時，家人會通知我；那時再趕回去不遲」之類，有些讓我有些啼笑皆非的話。

想要見至親最後一面，彼此道愛、道謝、道歉、道別，以免留下太多遺憾，是人之常情。但這是要在病人神智還清醒時，才能夠做的。如果等到親人已經陷入昏迷時，再趕去送終，也許自己得到某種程度的心安，也讓三姑六婆沒有說長道短的機會，卻已經失去「探望病危親人」的真意了。

至於有人因為太過於在乎別人的看法，而在親人的喪事上極盡大事鋪張的能事，甚至擺出電子花車陣，有穿著清涼的妙齡女郎在上面載歌載舞；又花錢雇請外人充當「孝男」、「孝女」，在送殯的行列中，嚎啕大哭，以示死者子孫滿堂，個個孝順…。當事者志得意滿，卻不知他人如何作想。

當然，什麼時候趕回去探望病篤的親人，不是對錯的問題；因為個人見解、立場與環境有異，選擇也就不同。若遇到這類近乎兩難的事情時，希望我們都能以個人及親人的親情與利益為重，無懼他人的閒言閒語，活出自己，而做出永不後悔的選擇。                                                                                                            * * *                       

後記：根據病房的紀錄，仁光於第二天晚上八時許在昏迷中終止呼吸；當時，有得到病房通知而匆匆趕來的溫蒂及其夫婿隨侍在側，為其送終。不知老人家離開人間時，心中是否還在惦念著遠在太平洋彼岸的小女兒？                                                                      

                                陪伴,在 離別前 

            由天主教羅東聖母醫院編輯: 光啟文化事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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