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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06/29 09:16:26瀏覽498｜回應5｜推薦16 | |
◎ 王如斯 我有個朋友叫阿汶，她自稱「苦海女神龍」。 那時，我在桃園唸小學五年級，阿汶是我的鄰座。她是從高雄來的轉學生，她一進教室，立刻引來一陣竊笑，因為她那剪成馬桶蓋的短髮就像狗啃得一樣參差不齊，黝黑的臉上有雙大大的眼睛，聲音啞啞的像唐老鴨，身上穿的那件黑色的學生裙幾乎長到腳踝 。後來她告訴我，那件裙子是她撿的，她還特地向我展示裙邊兩個又大又深的口袋，說是她自己做的，為的是放學後到她的小阿姨工作的麵包店，去收一些被淘汰的麵包，她跟她的五個妹妹、兩個弟弟經常以此充飢。我問她為什麼不用袋子裝？她笑著說：「傻瓜！那些麵包是我小阿姨偷偷拿給我的，如果用袋子裝，萬一被他們老闆撞見了，會叫我把袋子打開讓他檢查，放在口袋裡，老闆不敢檢查，因為我會大叫，不要臉啊！脫女生的裙子！我有一次就是這樣叫，被老闆娘聽見，結果老闆娘當場賞了老闆兩巴掌，還罵他居然敢歪哥到小女生的身上，真好笑！」 就像許多故事裡的情節一樣，阿汶經常帶個空便當盒到學校，不過她可不像故事裡的主角，可憐兮兮的用空便當盒喝水充飢，她的空便當盒是用來裝同學們吃不下或不吃的飯菜，帶回家給弟妹們「加菜」。而她自己，則是拿著一只湯匙，從第一個座位的同學的便當一直吃到最後一個坐位，由於阿汶對每個同學只搜刮一口，所以大家尚能接受。但我常常把便當盒裡的滷蛋或滷肉留給她吃，她總笑嘻嘻的對我說：「 不好意思喔！天天吃妳的、喝妳的，妳大概也習慣了，我明天再帶烤地瓜來報答妳。」可是阿汶從沒信守過承諾。 那時我很佩服阿汶在困境中還能談笑自若，但我更好奇她家怎麼會這麼窮呢？原來她的媽媽幾乎天天生病，爸爸的薪水不固定，全家常飽一頓餓三頓。他們被高雄的房東趕出來後，只好搬到桃園舅舅家的一間廢棄屋裡。一年後，阿汶的爸爸離奇的死在鐵軌上，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她舅舅當然不會白養他們。 那天，我剛到學校，班上一個小男生告訴我：「阿汶已經被她的舅舅送給作戲的了，因為她舅舅說，家裡不能養米蟲，她媽媽說阿汶是老大，反正早慢也要學技能賺錢養家，所以沒反對。」那小男生所謂的「作戲的」，就是戲班子，當時桃園的幾家老戲院偶有歌仔戲表演 。我跟阿汶曾看過她們在排練時，班主拿籐條打忘詞的小演員的屁股。我還曾聽演員抱怨：「戲班子跑江湖的生活，餐風露宿的，其實跟野狗沒兩樣。」 因此當我一聽阿汶被賣到戲班子時，我立刻去告訴老師，我希望老師能阻止這件事。 後來，老師牽著我從辦公室拼命往隔街的戲院跑，因為聽說那戲班子馬上就要離開了。當我們快到戲院時，阿汶正被抱上卡車，然後卡車就揚長而去。我跟老師拼命追，但卡車距離我們越來越遠，我終於絕望的在老師的懷裡放聲大哭。老師安慰我：「不要哭！阿汶很聰明，也很漂亮，說不定她以後會成為大明星，希望她........」最後，老師抱著我一起哭。 童年時所經歷的離別痛苦漸漸的被青春情事掩蓋了，但阿汶的身影還是偶而會從我的腦海蹦出來。 我大學畢業後，在台北一家傳播公司當執行製作。某年，我帶演員到高雄出外景時去逛夜市。在紛雜吵鬧中，我發現一個賣女用內衣褲的攤子 ，女老闆把粉紅色的雷絲內褲套在自己的頭上， 只露出一對大眼睛，但她那誇張的動作跟唐老鴨似的叫賣聲，我卻覺得似曾相識，尤其我聽見隔壁攤的人叫她：「阿汶！」於是，我試探性的叫一聲：「章怡汶！」然後，她怔怔的望了我一會兒，說：「唉呀！妳怎麼會老不會長，還是那麼小不隆咚的。」 那年，我二十三歲，未婚，阿汶二十四歲卻已有個五歲的兒子，難怪她笑我：「真沒用！」 自從我跟阿汶在夜市重逢後，我才陸續知道她在戲班子跑了兩年龍套。梨園行裡演員的地位是典型的「神仙、老虎、狗」，只有臺柱才能領到優渥的薪資，得到像神仙般的裡遇。像阿汶這種跑龍套的，平時三餐不挨餓已算不錯，根本不敢妄想領高薪 ，地位有如狗。後來戲班子解散，她把家人全帶回高雄，她當過女工、賣過黃牛票、開過計程車、當了單親媽媽，最後去擺地攤，兒子「大毛」是她所有的希望。 近幾年，她的母親去世後，她搬到台北，在她朋友經營的素食餐廳幫忙，我們這一對老朋友才經常碰面 。我知道「大毛」是她最大的驕傲，因為不到三十歲的大毛在上海設計的衣服馬上就可以擁有自創品牌，到時她們母子將一起住在上海，阿汶充滿苦盡甘來的喜悅，只是沒想到，喜悅的盡頭卻是一場空歡喜。 前年，大毛在上海剛完成三場服裝發表會後，卻驚傳罹癌，回台治療約兩年。 在病房裡，阿汶用棉花棒輕敷著大毛因為化療而乾裂出血的嘴唇，告訴他：「你放心！ 你娘從小就經歷大風大浪，早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所以我才不會為你這不孝子傷心咧！ 你也別妄想我會想不開，跟隨你到陰間去.....」阿汶沒說完就衝出病房，那是我第一次看阿汶哭得肝腸寸斷。去年大毛出殯那天，阿汶反而沒掉淚。 前幾天，阿汶收到上海的公司寄來的大毛用過的剪刀及他手繪的圖稿。阿汶告訴我，從她目睹大毛的遺物的瞬間，她的眼淚就沒停過，這一哭，就哭了三天。第四天，她擦乾眼淚，找我去逛植物園 。在冬陽下，我們看著園內的小松鼠跳上跳下，她笑著告訴我：「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我還有妳這個朋友傻傻的陪我在這邊看松鼠。從小到現在，我就吃妳的喝妳的，妳大概也習慣了。大毛小時候連遊樂場都沒去過，今年我們兩個去一趟香港迪士尼樂園吧！算是代替大毛去玩，可是我們兩個歐巴桑去迪士尼玩，會不會很奇怪？」我說：「有何不可呢？」 那晚，我上網查了些香港迪士尼樂園的行程，我忽然想起來，我是不是又要替阿汶出旅費啊？但，有何不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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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散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