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懷著詩意的想像，穿過千山萬水，來到母親的家鄉，雲貴高原東部一個漢苗雜處的小縣城，走訪那澄黃的柑橘園，和充滿趣事的小閣樓。

那天是雲貴高原難得的晴天，我們的車子來到麻陽街，路面上仍殘留著昨日的泥濘水漬。兩邊的住家門框上貼著退了色的紅紙對聯，窄小的街道上，人們熙來攘往，我們按著喇叭才勉強擠出一條通道，車子停下時，行人好奇地擁上前來觀看。

這裡是蓼皋鎮，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的縣城所在地，位於黔東一個小盆地中間，發源於佛教名山梵淨山的松江從城西流過，進入湘西。這裡幾百年來漢苗雜處，歷代時有苗族揭竿起義之舉，存在著不易解決的種族問題。 

麻陽街是蓼皋鎮的主要街道之一，住戶大都兼營買賣，當年外公逃避土匪從標山遷居到此落戶安家。他經營小城唯一的照相舘，兼賣雜貨，並擁有松江西岸一大片茂密的橘子園和山林。

我站在母親故居的庭院中，抬頭望向二樓，那兒是她少女時代的閨房。兩扇窗戶玻璃全無，像深邃無底的黑洞，悠悠指向一去不復返的時空，幾絲蛛網在風裡飄蕩著，彷彿是無人居住的空屋。看著這殘敗破落的景象，讓我難以聯想這就是當年母親、水仙和彩珠三個少女的歡樂窩。                 

        時光甬道中彷彿有清脆的女孩聲傳來，「喂，彩珠，大人都睡了，我們可以吃橘子了吧!」「好啊，滿孃，等我上閣樓去，挑些又大又甜的橘子來，你在下面等著。」短髮的女孩身手矯健地攀上閣樓去了。 

        我們走上二樓，彩珠興奮地指著天花板說:「當年我就是從這兒攀上閣樓偷橘子的。」大夥兒都聽過這段故事，紛紛央她現場模擬。這可難不倒戲劇科班出身的她，七十九歲的老太太了，還背脊挺直，精力旺盛，只聽她一口爽脆京片子，比劃著說將起來:「當年啊，家裡收成的橘子都藏在閣樓上，是準備要拿去賣的，你外婆看管得緊，脾氣又急躁，誰敢招惹她啊! 難得她偶而開恩，一雙小腳搖搖擺擺走來，從口袋裡掏出又青又澀的小橘子，邊擦邊問:「要不要乞(吃)?」我們猛搖頭，心想，誰稀罕吃那些酸橘子? 要吃就挑又大又甜的，我們自已有辦法。夜裡等大人們都回房了，我就縱身上去，拉開閣樓的門板，上面的橘子任我挑，要多少有多少，丟下來給滿孃接著，一起吃個痛快!」她唱做俱佳，逗得一屋子親友笑逐顏開。 

外婆生母親時已經四十多歲，個性急躁，加上觀念保守，對么女疼愛的方式就是嚴加管教。母親天生鬈髮，外婆左看右看，總不順眼，每天替她梳頭，邊罵邊扯，痛得母親落淚，終生難忘。母親喜歡演戲，常在學校登台演出，有一次在校外的江西廟演出，被鄰居看到了，到家門前破口大罵，說不知管教閨女，演戲有礙善良風俗。外婆聽了，氣急敗壞，一雙小腳咚咚咚地，急急奔過麻陽街的泥濘地，衝到舞台前，石破天驚一聲:「老滿，你爹死了!」一時台上台下愕然，她不由分說，把母親拉下台來，一路罵回家，成為轟動一時的「梁老太婆大鬧戲園」。

母親高中畢業後，千方百計離開家鄉，再也沒有回去，對家鄉似乎全無依戀。然而據親友們說，外婆臨終纏綿病榻時，錐心泣血聲聲呼喚的，卻都是母親的名字。母女關係如此無緣，讓人嗟嘆! 

       這樣的少女時代，幸有彩珠出現。彩珠的父親是苗族出身的將軍，長年在外征戰，彩珠母女便搬到交情深厚的梁家居住。她活潑風趣，巧的是，也熱愛演戲，和母親一見如故，成為閨中密友。小兩歲的彩珠，一頭短髮，豪邁有俠骨，成天像個小保鑣似的，守在母親身旁。 

       閨房裡從此多歡笑，悄悄進行的頑皮事不止偷吃橘子一樁，還包括挑燈夜讀西洋愛情小說和彩排演戲。我想她們或許讀過「小婦人」這本小說，書中的二小姐喬也喜歡在閣樓上編劇演戲，她那獨立勇敢的人格特質，對這些窮鄉僻壤的中國少女恐怕產生過某種啟發吧! 加上母親和彩珠志趣相投，相濡以沫，竟然衍生偌大勇氣，相約掙脫家庭閉塞思想的束縛，輾轉離開西南邊區，到外面廣大的天地去追求夢想，先後考進了南京國立劇專戲劇系。 

      我們的步履轉向故居西邊的柑橘園山丘。母親生前不知說了多少回:「橘子成熟時，我和水仙常常跑到柑橘園去，躲著長工，偷摘橘子吃….」這裡曾有滿山遍野，綠葉油亮的橘子林，還有一座小木屋，住著長工一家人，長年看守橘子園，施肥剪枝，外加栽種農作，自給自足。橘子成熟時，樹林彷彿換上了新裝，枝頭掛滿了紅皮的小紅橘，黃皮的米橘，巨大的拋柑，還有柚子，讓人垂涎欲滴。這時長工一家人便加強戒備，防止外人偷盜了，對於主人家那些頑皮偷吃的孩子們，他大概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這時節，牛角河邊的遠房親戚們紛紛前來幫忙摘收了，成簍的柑橘運到故居閣樓中存放，準備運到外地出售，是當年家族的生計來源之一。

       小丘泥濘路滑，我們一行人牽著手小心翼翼地登上坡頂。只見一片灰黃的荒煙蔓草，間雜著此起彼落的土墳，那裡還有那澄黃墨綠，果實纍纍的景象?長工一家人居住的小木屋早已杳無蹤跡。眺望遠方，松江一彎如帶，吊橋橫跨其上，在重山峻嶺之中，顯得分外秀麗。江中矗立一座蒼鬰平台，名叫雲落屯，傳說是當年神仙到附近的名勝梵淨山遊玩，經過此地，不慎在江邊遺落的馬鞍。屯上有懸棺遺址，是松桃八景中的「雲落聳翠」所在。      

        親友們開懷地說著橘子園裡的童年往事，在那個沒有其他娛樂的時空裡，柑橘園遠離日常生活軌道，讓循規蹈矩的孩子們也忍不住想做點小小頑皮的事，果然，童年的回憶因而不那麼蒼白貧血。母親當年偷吃閣樓橘子猶嫌不足，還要偷摘果園橘子，豈是愛那橘子滋味，更愛的是偷吃帶來的刺激吧!

      然而她何曾料到這魂牽夢繫的童年樂土，竟也免不了政治性的悲劇結局。原來當年柑橘成熟時，為了防止柑橘被盜，橘子園業主每年照例舉行柑橘園會議，除了橘子園主外，也邀約當地老少婦孺聚餐。五零年秋，當地兩位惡霸參加柑橘園會議聚餐，被當局認定會議有反革命嫌疑，於是出兵包圍，在場的舅舅因而無辜株連，遭到牢獄之災。兩年後，家族被劃分為小土地出租，橘子園和山林被徵收，分給貧下中農。舅舅雖在數年後出獄，卻含冤鬱鬱而終，成為後代子孫心中永遠的傷痛。 

又是橘子成熟時，從母親家鄉傳來了消息，當地黨政機關因為梁家的海外關係，將替舅舅平反罪名，我啞然失笑，此趟尋根之行，竟無心插柳地送給親友一份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