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準備在研討會上宣讀論文的主旨綱要，先貼在此，如果有意見或疑問，敬請不吝賜教、提出。討論人本主義是我幾年來的大膽想法。這些想法只是大膽，卻始終沒有說服力，也難以引起注意。只是我一直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議題，攸關對中國主流文化的檢討，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炒這碗冷飯的理由。一方面繼續修改，一方面期盼獲得指教。）

一、 「法治精神」是指人們對待法律的一種心態，一種朝向客觀、公正、平等、穩定、邏輯的行為規則的心態。法治精神是建立合理、穩定、普遍性法律秩序的重要條件。

二、 人本主義強調主體性原則的特質使其與法治精神間有扞格，主體性原則傾向「人高於法」，而拒斥「法高於人」。唯有人高於法，人才可立法、修法。如果法高於人，人如何可能立法、修法？但如果人高於法，人又為什麼必須被法所拘限？這必須納入對「全體」的思考，法律是為維護全體而非個人，法律的合理與否也關乎其對全體的作用。

三、康德相信人可自己立法，並守自己所立之法。但如果不是自己立的法，有必要遵守嗎？有多少法律是行動者自身所立？就算是自己立的法，如果違背自己的利益或自己所認定的終極價值，為什麼還要堅守它？如果不為維護社會或人類整體，為什麼人還要堅守對己不利或不符合自己終極價值的法？從（個人）主體性原則出發，無從對此給出合理解釋。康德的「無上命令」或「定言律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概念本身難以理解。只有從上帝信徒的立場，在相信律令係由上帝所頒佈的條件下，才可能理解無上命令絕對不可違背的理由（上帝＝全體？）。但是，世俗化、個人主義化以後，又如何能確立規範的神聖性？

四、追求超越的人本主義或能減少主體性原則與法治精神間的扞格，因為可能較尊重義務或道德規則。「德治秩序」雖不同於「法治秩序」，但仍然尊重秩序狀態。然而，如果追求超越的動力減弱，主體性原則可能會成為自我中心與縱容人性「本我」的護符，其與法治精神間的扞格就可能加劇，並可能會動搖法治秩序的基礎。

五、 三種人本主義理念型：

外在超越的人本主義：也就是以神為中心的人本主義，藉助於超越的神的力量，使人的價值得以彰顯。如基督教的人本主義。

內在超越的人本主義：相信天人合德的可能性，強調在現實世界中，在人性的可能範圍內，藉著品德修養使人趨近完美，以彰顯天人合德的價值。例如牟宗三所提出的「儒家式的人本主義」。

世俗人本主義：以人為中心，超越的神不存在或不重要，相信人有巨大潛能，強調人的自我實現，強調主體性，包括主體的解放或去異化(alienation)。

六、 人本主義思想對人心的激勵效果，或許使許多人自然忽略這種思想可能存在的負作用或疑義。追求超越的人本主義，都有可能失去追求動力，而溺於本我嗜欲滿足之樂。客觀制度框架（如宗教或法治）可有助於維繫追求超越的心理動力。

七、西方夾帶神本色彩的人本主義是特殊的人本主義，可提供普遍主義精神，也提供追求超越與意圖改革的心態。這種特殊的人本主義很可能是近代西方進步的重要思想動力來源（因為同時強調自由與自律）。但是，它須依賴上帝信仰支撐。如果信仰式微，超越動力也將趨弱。

八、儒家內在超越的人本主義可能比外在超越的人本主義更容易滑向世俗人本主義，因為缺少驅動向上的客觀精神依托（客觀意義座標與限制框架）。傳統中國社會似乎已經充斥世俗人本主義。

九、傳統儒家的人本主義思想在中國得到很大的豁免權，長期少被系統性檢討。幾乎未聞由其他派別的思想家來檢討或批評儒家思想，但是，這很可能也使儒家思想少有被批判的時候，這對儒家思想的自我提升其實不利，對於中國文化的提升也不利（問題藏在由諸多主觀善意與惡劣現實條件共同鋪成的人生道路上）。

十、 近二十年間，台灣走上人本教育改革之路，實際上是師法近代西方的世俗人本主義，，並以為這正是近代西方進步的原動力。但是，台灣社會很難將西方人本主義所實際夾帶的神本色彩一併引進。引進世俗人本主義對鼓勵追求超越及培養普遍主義精神，乃至相聯繫的法治精神，是否會產生不利影響，值得再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