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月剛過。現在是紀念五四百週年的時刻。不過，4月30日其實有另外一件大事，也是值得回顧、檢討的重要事件，有些人稱之為430事件。

1975年4月30日，南越淪亡。越南現在的共產政府稱之為「解放日」或「統一日」；而歐美一般稱之為“西貢陷落”（Fall of Saigon）；流亡海外的越僑社群則以「黑色四月」稱之，甚至有「國辱日」、「國恨日」、「失國日」等其他名稱。台灣方面當年稱之為「越南淪亡」。

越南南方政府的淪亡，無論如何都是個悲劇故事。因為緊接著就出現了大量所謂的海上難民。一群群的南越人逃奔海上，有些得到他國濟助或接納，但是，有些則長期漂流海上，甚至淪為水上亡魂。台灣當時的政府也為了究竟是否接納這些海上難民，而非常頭疼。

曾幾何時，這些都已經成為往事。現在的越南好像頗有一番奮起的氣象。但是，身在台灣，從少年時期就長期關注著越戰的我，心理還是有不少的困惑（這不是在說我有大局意識，越戰本來就是當年台灣人不能不注意的大事。這主要是關乎生長世代的問題）。

回到60年代，媒體上天天都有關於越戰的報導。所以我們還會知道，當時的魏摩蘭將軍是美軍在越南的最高指揮官。他經常在電視上出現，而且口口聲聲說，美軍不久以後就可以勝利歸國。卻不想，美軍並沒有戰勝越共，而是在局勢危殆之際，逕行和談撤軍，留下南越政府獨自作戰，不久就被越共徹底打垮。

1975年4月30日那天，越共攻入西貢，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一些畫面。特別是美國大使館撤館的畫面，群眾紛紛湧向大使館。大多數人被拒於門外，好不容易擠進使館的人，卻又再度要想法擠上美軍撤僑的直升機。許多人只能望著起飛的飛機興嘆。而就在西貢外海，也在上演撤僑的悲劇。一架直升機想要登上美國艦艇，但是甲板容不下，直升機乾脆墜海，機員則被救上船。

對一些人來說，那恐怕是一幅世紀末的畫面。後來有一篇“南海血書”刊登在中央日報上，讀來令人感慨、催淚。雖然後來被認為血書是假。不過，光是看到一船船的難民漂流海上的畫面，悲劇本身卻是真實無虛。

整個越戰悲劇故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越南在1954年日內瓦協定中被分成南北越，北越是共產政權，南越政府初期與法國淵源較深。不過，迭經政變，逐漸成為軍人政權，並多與美國關係密切。北越於1960年開始南侵。1961年，美國甘乃迪總統正式派美軍協助南越對抗北越（之前艾森豪總統任內，美國是以顧問團名義協助南越政府）。詹森總統則擴大增兵。值得注意的是，美國事實上在60年以後屢屢藉默許或鼓動政變來影響南越政府。

事後美國人檢討越戰，認為當時的美國政府是犯了集體迷思的錯誤，先是把越戰定位為美國“對抗共產主義赤化世界的趨勢”，後卻又認為越戰是越南民族主義運動，是越南人民爭取國家獨立主權、對抗西方殖民勢力的戰爭。也就是說，美國先前誤判戰爭的意義，錯誤介入了不應該介入的戰爭中，美國錯誤地成為西方殖民勢力（法國）的幫兇。

美國人勇於自我批判的精神令人佩服。就在越戰正酣的時刻，美國著名演藝人員珍芳達與瓊拜雅(Joan Baez)還跑到北越去為越共勞軍。美國內部的反戰聲浪也是不絕於耳，甚至鬧到軍隊必須進入校園鎮壓反戰的集會活動。

但是，反而是我這個局外人很不能適應。我先前對於美國參加越戰當然是持肯定態度，認為這是對抗共產勢力擴張的正義行動。並且，我也認為美國最後會是勝利的一方。但是，事實上，最後證明，美國是失敗的一方，至少是先撤退的一方，而留下一個爛攤子讓所謂南越政府自己去收拾。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事後，美國自己否認了參戰的正義性。

至今，我雖然接受越戰性質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麼單純，但是，我仍然不認為越戰的性質是單一的，有單一的是非；更不認為是非會完全顛倒過來。雖然越共政府並沒有在戰後繼續向外擴張，但是，這並不能證明當初蘇聯與中共協助越共的動機也是純為助其民族獨立。

我以為，美國承認越戰是一場民族獨立戰爭，其實主要是出於一種現實主義態度，既然越共勝利已經成為事實，那麼，承認其行動的正義性最有利於未來與其打交道。至於那因為參加越戰而死傷的三十幾萬美軍官兵，即使怨懟又能如何？何妨一筆勾銷舊賬，一切重新再來。記仇無益，照顧現實才重要。我其實也贊成這種態度。

問題是，那些死難的南越難民的委屈可找誰訴？如果這是一場錯誤的戰爭，當初為什麼要打？可知戰爭對各方帶來了多大的傷害？約兩百萬人的死亡，還有遺留下的許多戰後困難，究竟是怎麼造成的？是不是應該檢討當初的決定過程？未必要具體懲處誰，但是，至少要在歷史上檢討責任問題，尤其是檢討是什麼樣的思考、決策過程導致了“錯誤”判斷。

越戰的悲劇故事，對於今天的台灣究竟有多少參考意義，我無從確定。但是，我擔心一種可能性：會不會有一天美國在帶著台灣對抗中國大陸的戰爭悲劇發生以後，美國方面突然宣稱承認中國大陸發動民族統一戰爭的正義性？請注意，當戰爭被重新賦予意義的時候，依據原先的戰爭意義而覺得自己的犧牲有積極意義的那些人，可能頓然變成犧牲得毫無意義，而且這種委屈很可能毫無申訴之處。

過去，美國在越戰場上未能獲得勝利；未來，美國在對抗中國大陸的戰爭中能獲得勝利嗎？坦白說，我並不看好美國。我不是說美國的總體國力不及中國大陸。但是，美國會不會把總體國力投入這場戰爭，我比較存疑。對於中美間的矛盾，我不認為美國人有一致的態度。從而，將來如果發生戰爭，也未必會有一致的決戰意志。美國人會不會再一次改變他們賦予可能的台海戰爭的意義呢？再者，台灣內部同樣也並不具有一致的對抗意志與對抗意義的認定。從而，戰爭的結果就更未必會如所期望的那種結果。

台灣期待聯美制中，這樣的戰略是否可行，需要好好檢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