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是指金庸的系列武俠小說，一般稱為射鵰三部曲。飄，是美國二十世紀初的文學名著，密契爾女士一生的唯一創作，背景是美國南北戰爭。

射鵰在中文世界裡，飄在英文世界裡，都是最受歡迎的文學作品。但是，如果硬要做比較，究竟何者勝出？

金庸的學識與才華，在作品裡隨處綻現。以學識而論，他不僅熟悉關於中國歷史的時間框架與演變脈絡，還熟悉許多歷史人物的傳記式細節。他提到的全真教主要人物、華箏公主、敏敏郡主、金朝六王爺...，可不完全是虛構，人物都在歷史裡留名，卻又未必見於正史，而可能是出於史部雜錄。他談禪、談棋、談茶、談(茶)花...，甚至談武學，都能頭頭是道，並能引人入勝。當然，金庸對中國古詩詞的掌握也不在話下。他隨便提一種拳法名稱，往往就引用某句古詩詞中的字句。

金庸的文學才華也是多方面的。他能將各方面的知識，巧妙融入故事敘述中，而又不顯得僵硬炫學，而能讓故事增色。不只如此，他自己創作的詩詞也非常美。譬如他寫大理王爺段正淳贈女兒的金鎖片上的留詩："湖邊竹，盈盈綠，報平安，多喜樂。"、"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短短幾個字，卻非常美。我們隨手蹠拾，就有好詩。譬如"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夢裏真真語真幻。同一笑，到頭萬事俱空。胡塗醉，情長計短。解不了，名韁繫貪嗔。卻試問，幾時把癡心斷？"

金庸的白描文字，也隨處見功力。譬如下面一段："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弱不生。向北望去，遙見成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當然金庸說故事，情節曲折、生動，人物個性突出，引人入勝。如果故事結構鬆散或情節平淡，也就無從吸引這麼多的讀者。

此外，金庸在故事中往往穿插民族文化情懷，卻又不輕易流於狹隘我群中心主義思維。他在射鵰第一部一開頭，描述宋人感嘆時局，痛斥朝廷昏庸，讀來不免熱血沸騰。

總之，作為讀者，我對金庸那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武俠創作為中國文化又添上濃重一筆。

密契爾的"飄"不但在美國膾炙人口，也已經成為世界文學經典之一。其中著重描寫了美國南方人民經歷南北戰爭所遭受的苦難，以及苦難中人民所展現的堅毅精神。這個堅毅精神的代表人物是女主人翁郝思嘉。戰前，她還是個浪漫嬌嬌女，而且顯得自私、任性。即使是在戰後，郝思嘉也不曾變成一個道德高尚的人物。但是，她卻展現了最強韌的生命力。相對地，故事中的男主人翁之一衛希禮，戰前是個翩翩君子，但卻在戰後變得消極頹廢。他的心繼續懷抱著戰前"美好的"(南方)世界，而拒絕接受戰後的現實新世界。

據我所知，密契爾畢生只出版這麼一部小說，別無創作。所以，從創作量來說，密契爾無法與金庸相比擬。

再說，密契爾顯然不曾嘗試在小說中夾帶許多詩作，不論是自撰或是引用。其文詞優美程度，恐怕也遠遠比不上金庸。而其故事情節，也只是循著歷史轉折而變，幾乎別無曲折。

那麼，密契爾的小說作為文學創作，價值不及金庸嗎？

答案似乎不是這樣。儘管藝術創作的價值難有統一標準，但是，飄在人類文學史上恐怕會展現更強大的生命力。這或許與西方中心的思潮問題有關，但不全然如此。

某個程度來說，金庸小說的每個段落幾乎都能引人入勝，飄卻有許多段落讓讀者覺得平淡、瑣碎。但是，恐恰因為金庸的創作想要彰顯太多元的價值，反而可能犧牲了作品的整體生命力。金庸的讀者在感受每一段落的故事趣旨的同時，心也分散了。而飄的讀者卻只能去步步經歷一種過程，去感受那種壓迫、去體會人對情境壓迫的反抗。

畫家梵谷畫作裡，最讓人覺得震撼的是他的自畫像，一張醜陋、扭曲的臉孔。雖然醜陋，卻強烈展現出生命的掙扎。

金庸小說裡，楊康(或完顏康)也顯示出類似哈姆雷特的心理掙扎過程。甚至楊過也經歷特殊的、巨變的心理歷程。這當然能增添他創作的價值。問題是，這樣的人物心理描寫，被太過生動(戲劇化)的劇情變化減弱了內在張力。生動的劇情產生哈哈鏡的效果，生命所面對的悲劇反而變成了鬧劇，掙扎也失去強度。

這些年，我沉迷於大陸網路小說，看了不少。其中有些創作讓人驚豔作者的才華。但是，整體來說，小說作者往往在不自覺中，似乎流於朝向作者情緒的滿足，而少了些對現實世界冷辣的觀察描述。讀者自我投射書中角色，也容易藉小說獲得情緒滿足。但在滿足之餘，真正的悲劇不見了。

拒絕面對真實，尤其面對內在的慾望掙扎的真實、外在悲劇的真實，創作品的力量就被削弱了。如果不是面對真實，並在真實困境中堅持追求理想，而用想像的幸運來解決困境，或用他人的悲劇來成就自身的存在意義，創作就易流於花俏，而少真正的感動力。

金庸小說當然不同於一般的網路小說。但是，金庸可能因為與網路小說在悲劇的論述上的近似性而影響其作為偉大文學創作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