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兼顧商業與藝術

純文學和大眾文學是否一定涇渭分明？文學作品之商業與藝術是否必然互相對立？純文學一定「不好看」嗎？大眾文學就欠缺雋永的內涵嗎？這是文學表現上值得思索的問題。而日本小說家渡邊淳一的作品，無疑設法在商業與藝術之間取得了某種平衡，帶給人閱讀的樂趣，以及對於人生與社會的種種反省。

渡邊淳一（1933-，わたなべ じゅんいち，Watanabe Junichi）出生於北海道，札幌醫科大學畢業，也是醫學博士，曾任整型外科醫生，後來他對醫院的工作與生態深感不滿，於是轉換人生跑道，改而從事文學創作，成績斐然。一九六五年以〈死化妝〉獲得新潮同仁雜誌小說獎，一九七○年的〈光和影〉榮獲直木賞，之後又陸續發表《遠方的落日》、《長崎俄羅斯遊女館》等，都受到讀者歡迎。綜觀之，渡邊淳一的小說，觀察人生，剖析人性，頗具北國特有的內向性、求心性，寫作手法華麗而細緻，能夠兼顧到商業與藝術。其以外科醫生為故事主角的《無影燈》，即是絕佳的例子。

（二）具有解碼趣味

《無影燈》是日劇《白影》的原著小說，故事發生在日本東京一家私立醫院，著名醫學院的年輕講師直江庸介，是優秀、傑出的外科醫生，原本在大學任教，前程似錦，卻突然放棄一切，辭去大學工作，屈就於私立東方醫院，令人不解。英俊、高傲的外表和高超的醫術，很快使他贏得院方的信賴和眾多女性的垂青。直江大夫縱情酒色，資深女護士志村倫子卻一往情深，心甘情願地獻身於他。只是，直江大夫堅持不結婚、經常拍攝自己骨頭的X光片、為自己注射麻藥……等，使得倫子和周遭的人都對直江大夫謎般的過往與私生活充滿疑惑、好奇。猶如日本社會派之推理小說，直到結尾才真相大白，有著層層解開「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的趣味。

後來，志村倫子懷了直江的骨肉，直江大夫卻返回故鄉北海道，於支笏湖投水自盡。直江大夫留給倫子的遺書寫道，不管是否願意生下孩子，都可自由使用他的存款。原來，直江罹患「多發性骨髓症」，自知無法勝任繁重的醫學院工作，深怕誤人子弟，所以決定退下。雖一時控制病勢，終因癌細胞擴散，病痛加劇，於是猛喝酒、打麻藥，藉著性愛暫時忘卻死亡的恐懼和威脅。直到死期逼近，自己結束生命。這正是直江不結婚、不敢愛倫子的原因。

「無影燈」是外科手術室的照明燈，這部小說描述的，正是外科醫生的故事，是以名曰《無影燈》。小說的結尾，志村倫子回到外科手術室，想起和直江大夫一起工作的情形，在澈亮的無影燈下，他們都是「無影人」，這意象呼應了全篇，也象徵著彼此生命的不完整，令人喟然。

整體而言，《無影燈》充滿懸疑性，故事曲折引人入勝，文字優美，對話生動，而且主角直江庸介大夫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全民醫療問題的探討，乃是《無影燈》文學表現最成功之處。

（三）冷酷與慈悲

直江大夫是《無影燈》的靈魂人物，整部小說以直江大夫為核心，其主題意涵也經由直江大夫的人物塑造而顯現出來。

從公立醫學院轉至私立東方醫院任職的外科名醫直江庸介，行事低調卻又我行我素，摒棄世俗，充滿神秘感，他個性陰鬱、高傲，對同事態度冷淡，值夜班時會溜出醫院喝酒，上白天班又經常遲到，可以說是「怪人」一個，東方醫院行田院長的情婦小真，對直江大夫的形容最為貼切，說他「給人的感覺跟那些白色骨頭一樣，冰冷、無表情、乾澀、不容易親近」。按理說，直江大夫應該人緣不佳，然因外貌英俊，醫術高超，獲得院長、同事的信賴，所以醫院絕大多數護士還是偷偷喜歡，甚至於崇拜直江大夫，尤其資深護士志村倫子更是以身相許而無怨無悔。

渡邊淳一運用各種事件，將直江大夫塑造為個性獨特的外科醫生，令人印象深刻。比如警方於深夜送醉酒打架臉部被酒瓶割傷流血的流氓戶田到院急診，因戶田大吵大鬧，難以制伏，直江大夫見傷痕不深，並無立即性的生命危險，說道：「我不醫治酒瘋子。」索性要警察將流氓關入女廁所，讓他一個人在廁所內吵鬧、流血，如此弄髒了也好清洗。直江大夫表示，流血到一個程度，自然會停住，等到無力吼叫，安靜下來了，再替傷者進行縫合手術。大家認為，直江大夫這麼做，沒良心，實在太過分也太草率了，恐怕會引起公憤。他卻堅持，患者難纏，不得不採取此一緊急措施。直江大夫臨事之膽大、鎮靜，讓人佩服。

更關鍵的是，對於醫療專業，直江大夫有其「異乎常理」的見解和作法，往往讓充滿理想的東方醫院另一位年輕外科醫師小橋難以接受，為此發生激烈爭辯，兩人形成強烈對比，正好凸顯直江大夫的鮮明性格，比如「假開刀」、「假輸血」事件即是。罹患胃癌的石倉由藏老伯，癌細胞已侵害到胰臟，頂多只剩兩個月壽命，不知病情真相的石倉卻滿懷希望，央求開刀割去病灶，直江大夫不忍心告訴他開刀無用，甚至會提早死亡，但為了讓他確信醫生確實已經盡力，如此才心安、了無遺憾，直江大夫毅然決定開刀，但「只剖腹，不手術」，這對病人體力沒多大影響，倒是可以發生很大的心理治療作用。石倉終於在騙局裏安靜詳和地死去。直江大夫認為，這樣的作法和結果，對癌症患者最好，小橋大夫則反對「善意的欺騙」，說此乃愚弄病人的不道德行為，所以連查病房時也刻意略過石倉，堅持留給直江大夫自己去查。

再者是罹患「再生障礙性貧血」絕症的上野幸吉老先生，其治療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斷輸血，但也只能暫時保住生命，不可能治好。當健保單位不再同意給付輸血費用，直江大夫不忍心讓窮苦的上野老先生眼睜睜看著自己因為沒錢買血而病死，於是想出「假輸血」的辦法，改為打點滴，然後加入紅色液狀止血劑，把葡萄糖液染成紅色，騙病人說那是血，讓他認命而毫無怨言地接受「死亡」。小橋大夫表示，這是「作弊」促人早死，而醫生的天職是要救活病人，竭盡所能延長病人生命，豈可反而當「殺手」？最後，「假輸血」的上野幸吉病故，上野遺孀對於丈夫生前能夠「受到那麼好的照顧和醫療」，滿懷感激之情，原本不認同直江的小橋大夫有感而發：「也許我們那樣做是沒錯的。」由此看來，直江大夫的作法或許有可議之處，卻也見仁見智，不能說一定不對；同時，為讀者留下了沉思、反芻的空間。

所以說，直江大夫表面看似冷酷無情，實際上，他設法減輕病人的痛苦，讓病人能夠安詳、無憾地離開人世，顯示他對於病人有其不同於世俗的、慈悲的一面。當然，渡邊淳一的醫學背景應是直江大夫人物塑造之所以成功的重要因素，特別是醫療過程與心理之描述，極具真實性，在在提升小說人物的說服力。

（四）全民醫療制度的反思

此外，《無影燈》透過私立東方醫院醫師、護士、病人所呈現的全民醫療問題，堪稱本書內容的一大特色。

全民健保本是政府德政，然政策執行之後，面臨許多不合理的現實。比如給付標準過低，導致不開刀放著會死掉的急性盲腸炎，手術費低到不夠兩個人到大飯店吃一頓飯，逼使醫生不得不動歪腦筋，在盲腸炎病人開刀前和開刀後，打些可以打也可以不打的針，順便開些可以吃也可以不吃的藥。既然大醫院經營困難，便宜的健保病房少而補收差額的自費病房多，就成為一般醫院的常態了。直江大夫告訴須補繳病房差額的上野太太，現在的日本人，日子過得最輕鬆的是最有錢和最沒錢的人，他說：「現今的社會有一點兒錢的人最吃虧了。要嘛就多一點，不然乾脆做個沒收入的貧民。真正沒錢的人只要向生活舉起白旗，政府就會出錢養你，有病也會醫你，最有保障了。」

至於東方醫院院長行田祐太郎，雖然唯利是圖又有午妻，令人厭惡至極，不過作者藉由祐太郎之口，指陳不少醫療制度問題，比如他向同業感嘆：「技術不高明，一次手術做不好，還要做第二次第三次手術的笨蛋醫生，反而可以多報幾次手術多領幾次錢，我們的制度是在鼓勵壞醫生。」又說：「昨天剛畢業的年輕醫師和累積二十年經驗的老醫生，收取手術費的標準一樣，你說合不合理？」他還提到「護士荒」，替護士抱不平，認為就工作性質和內容來說，護士的待遇是差了些，他進一步說明：「不是工作時間的長短，而是責任與技術的問題。當護士要有技術，還要擔負責任，當然待遇要比一般職業高些才合理。」這關乎醫療保險制度的種種，莫不值得省思。而醫療保險和醫院經營等問題的反映，當為學醫出身的渡邊淳一長期體驗與觀察所得，對較晚實施全民健康保險的臺灣來說，應極具參考價值。就文學表現言，這也是文學結構主義所謂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使本書別具風格。

（五）通俗而不媚俗

到了一九九五年，渡邊淳一發表長篇小說《失樂園》，大膽而露骨地描寫已婚中年男女不倫戀的純愛、靈魂和肉體的耽溺與掙扎，最後男女主角就在愛的巔峰時一起服毒殉道。此驚世駭俗之作引起廣大迴響，相繼被拍攝成電視連續劇和電影，掀起一片「失樂園」熱潮，也讓渡邊淳一成為話題作家。二○○四年，有「寫情聖手」之譽的渡邊淳一推出《愛的流放地》，極力描繪達到忘我境地的「終極之愛」，寫陷入困頓的作家與有三個孩子的家庭主婦之間的不倫戀情，當這對男女在愛到極致時，男方不由自主地掐死女方，點出「愛慾與死亡的貼近性」，也認為「死」對人類來說是最大的恐怖，而能夠與之對抗的，唯有「愛」。此書再度造成轟動，無法認同渡邊淳一強烈表現方式的讀者，批評他是「老變態」。似乎，「愛與性」、「情與色」成為渡邊淳一小說的「永恆主題」，此難免予人作者向「商業」靠攏傾斜以及一再重複「類型」的憂慮。其實，性愛情色之描寫過於直接、用力，無法帶來感動，反而未如早期《無影燈》點到為止的饒富餘韻。

雖然渡邊淳一自言，從來沒有考慮自己的文學地位，只是一意寫他自己的東西。不過，在商業與藝術之間怎樣拿捏得宜？如何通俗而不媚俗？應還是以「中間作家」著稱的渡邊淳一必須正視的課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