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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畫的完成──談夏目漱石《草枕》焦點人物「那美」
2015/03/18 14:54:06瀏覽7204|回應0|推薦34

(一)「俳句風」小說

夏目漱石(1867-1916,なつめ そうせき,Natsume Sōseki)的名作包括《我是貓》、《虞美人草》、《草枕》、《夢十夜》、《三四郎》、《從那以後》、《門》、《心》、《道草》、《明暗》……等。其中,《草枕》於一九○六年寫成,夏目漱石自稱這是主要在寫景、寫意以及追求超脫境界的「俳句風」小說,並不重視故事情節,小說中第一人稱敘述的畫家,猶如夏目漱石的分身,大量發表「藝術論」,強調「非人情」的人生觀,此「人情」指的是「世俗人情」,「非人情」等同於「超越世俗人情」。因夏目漱石讚揚中國晉代隱逸詩人陶淵明之不顧利害得失、以自然為友的灑脫精神,則「非人情」也可以說成拋卻人間一切私利與私慾,以平靜的心情,觀看純淨之自然,逍遙於自然之中。此一「非人情」思想,固然饒富興味,不過,《草枕》裡面最引人興趣的是,美麗而神秘的女主角「那美」。

(二)故事大要

「草枕」原意是,以草為枕,露宿於野,跟作者逍遙於自然之中的「非人情」、「悠閒」的想法相通。《草枕》小說內容主要為畫家在旅途所發生或所遭逢的人與事,故亦有譯成《旅宿》者。

《草枕》的故事情節大略為,畫家「我」盼望過著逍遙、悠閒的「非人情」生活,於是選在春天,來到山中,在「古井」的溫泉旅館小住,旅館有老闆女兒「那美」,她是公認的美女,在京都進修時結交一男友,卻被迫嫁給城裡有錢的富家公子,但因戰爭的關係,丈夫任職的銀行破產關門,離了婚,回古井「志保田」娘家來住。「那美」是個好強的女人,極富才氣──寫俳句、彈三絃琴,也喜歡問「禪」,可是她的特立獨行,被保守的村人視為瘋狂,連畫家也經常被她的言行舉止嚇到。「那美」似乎對畫家頗有好感,二人之間有著十分微妙的、淡淡的情愫存在。後來,那美請求畫家為她作畫,而畫家也想畫迷人的那美,但總覺得她的表情缺乏「憐憫」之情,平時充滿的是看不起人的微笑,和焦慮的好勝心,實在美中不足,是以遲遲無法入畫。直到有一天,那美去車站為出征日俄戰爭的堂弟送行,意外地發現落魄的前夫也坐在同一班列車上,他因無法在日本待下去而要到滿洲找尋新生活,此刻,陪同的畫家突然發現,那美臉上露出「憐憫」的表情,觸動他起筆的強烈欲望,擱置心中許久的這一幅畫,在這瞬間終於完成了。

(三)美麗而特立獨行

畫家固然是《草枕》的敘述者及當然主角,然而夏目漱石對溫泉旅館老闆女兒「那美」的塑造與刻劃,使她成為小說中最引人矚目的焦點。

李國棟《夏目漱石文學主脈研究》將夏目漱石小說中的女性分為二大類型,一種是上過女校,受過中等教育的姑娘或夫人;另一種是操持家務,具有庶民特質的家庭主婦。相較之下,前者不僅有比較清晰的外貌,更有獨特的言行。《草枕》的那美即為前者的代表人物之一。

畫家到達山村,一直只是聽到關於那美的種種傳聞,連住進旅館也只聞其歌聲,或是彷彿看到神秘的幻影。直到隔天晨浴之後,才初次見到那美的廬山真面目,她面色白皙、頭髮濃密、頸部髮際很長,夏目漱石透過畫家之眼,如此形容:「我一看到這個女人的表情,就無法判斷了。嘴唇咬成一字,卻是靜止的。眼睛在動著,露出五分的隙罅。臉是倒瓜子型,……眉毛向兩邊靠近,中間有如點綴數滴薄荷,焦慮地抽動著。至於鼻子,輕薄而不銳利,遲鈍而不圓滿,畫成畫,也該美麗的吧。她的這些道具,個個都有個性,一下子亂紛紛地闖進我的眼睛,難怪我會不知所措了。」畫家認定她必然是個不幸福的女人,謂:「這女人的臉沒有統一的感覺,正是她的心沒有統一的證據。心沒有統一,是因為這女人的世界沒有統一的吧。那是一張被不幸壓制,而又想克服不幸的臉。」飯後,當他打開隔門,看到結雙捲髻的那美在對面二樓的欄杆邊,托著下巴,像尊開化的楊柳觀音一般看著下面,看來很靜謐,美得讓人為之沉思。

除了那美的外表吸引人之外,其特立獨行更令畫家感到新奇與震撼,比如畫家住到旅館的第一個晚上,半夜因女子的幻影而醒來,索性把此事寫成一些詩句,隔天醒來,房間已打掃乾淨,他發現昨夜信手拈來的詩句居然被那美修改了;又,畫家在茶店聽到阿婆讚嘆著,那美出嫁時,梳著高髮髻,穿著長袖底襟帶花和服之美,讓畫家有為其作畫的衝動,那美得悉此事,故意穿著長袖和服,不慌不忙地走過旅館廊道,讓他慢慢欣賞。甚至於為了引發畫家的靈感,她一片好意地在半夜與畫家同浴一池,作者如此形容其輪廓:「從頸部經轉向內,再往雙方拆開,由肩膀順暢下去的線條,豐腴地,渾圓地往下彎,流到末端就是五根手指。在隆脹的雙乳下,略微內凹,而後再平滑隆起形成和緩的小腹。她略微往後收了小腹……人也略微往前傾。撐住身體的膝部,重新站穩,那長長的小腿畫下到腳跟,平放著兩隻腳盤,把全身的不平衡全都平穩地支撐住了。……這姿態,並不像普通的裸體一般,露骨地呈現在我眼前。她只是把一切的事物化成幽玄的靈氣,把充分的美優雅地暗示出來而已。」而煙霧瀰漫中,當輪廓越來越白皙,如她再踩一步出來,「那天上的嫦娥就要墮落到凡界的剎那」,白色的身影突然穿破旋轉的煙霧,直衝上階梯,只留下女人尖銳的笑聲,響徹靜謐的走廊。這精采絕倫的一幕,令畫家在浴槽中間愣住了。此後,畫家到戶外寫生,那美偷偷跟隨,驚鴻一瞥的幻影,屢屢在畫家的心頭蕩漾。

(四)個性鋒刃銳利

那美最能顯現「鋒刃銳利」個性的事件是,前來觀海寺修行的泰安和尚迷上了那美,主動寫情書給她,那美的反應居然是衝進和尚正在誦經的正殿,當面告訴年輕強健的泰安和尚,既然「那麼愛我,我們就在佛祖面前一起睡覺」,然後往和尚的脖子猛咬下去。泰安和尚大吃一驚,因為寫情書而當眾出醜,該晚泰安和尚就不辭而別了。後來,住持認為,或許由於這個因緣,讓泰安和尚變成一個良僧。

再者,幾代以前的志保小姐,和現在的那美小姐一樣漂亮,愛上投宿家中的「虛無僧」,希望家長同意婚事,然此乃「孽緣」,志保田家長當然不答應,反而立即趕走虛無僧,未料小姐跟著離家出走,在鏡池投水自殺。幾代之後,雖然那美認為,女人為男人而自殺不值得,她卻要求畫家以她投水自盡、屍體浮在池塘上為題材來作畫,其想法不免令畫家心驚不已,覺得她這個人實在難以捉摸。毋怪乎當地觀海寺的師父會說,那美不是「瘋女」,而是個喜歡參禪的、不平凡的女人。

(五)結尾餘音繞樑

傳統小說最常見的是文學結構主義者所謂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也就是讓讀者想要知道,故事如何發展?結局如何?一般說來,傳統小說的最大興趣是「說故事」,誠如英國小說家佛斯特所言,說故事離不開「想知道後事如何」,讀者不斷地提問:「然後呢?」此乃人之常情。雖然《草枕》是「俳句風」或「非人情」小說,並不重視故事情節發展,不過,讀者還是自然而然地被女主角「那美」神秘而迷人的特質所吸引,並且進一步想知道,「那美」和畫家會不會碰撞出愛的火花?

當那美以青瓷碟子盛放羊羹到畫家房間,或者要求聆聽畫家以日語口譯英文小說、央請畫家為她作畫,很顯然她對畫家頗有好感,而畫家對那美也並非沒有抱持幻想,他以「死後如還能相見,我樂意停止呼吸」之類的詩句來比擬兩人之間的關係,覺得把這些詩的意味,在兩人身上做解釋,也是令人愉快的。他形容兩人之間,可用一種因果的細絲綁在一起,猶如閃著露珠的蜘蛛之絲,想切,馬上可以切斷,只是看著它的時候,它又是那麼奇異而美麗,但畫家馬上聯想到,萬一這條絲漸漸變粗,像井繩那麼粗,怎麼辦?畢竟,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村中的理髮師奉勸畫家,要是想逗弄那美,就有苦頭吃了。畫家亦有自知之明,心想「在現實世界中,我和那女人之間的纏綿關係如能成立,我的痛苦就難以言說的了」,所以畫家不斷地提醒自己,既已暫時離開人情世界,至少在這次旅行中,沒有必要再回到人情世界去,一回去,就反而糟蹋了這次旅行。於是他只做一個純粹的專業畫家,斷絕了糾纏不清的利害關係的羈絆,他本乎「非人情」原則,不涉入「那美」的感情世界,與她刻意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最後,當畫家發現來到車站送行的那美,臉上不可思議地露出從未有過的「憐憫」之情,覺得可以入畫了,其內心之喜悅溢於言表。小說至此也戛然而止,可謂餘音繞樑,教人回味無窮,似乎讀過《草枕》的人,都不禁會喜歡上「那美」這樣一個謎般的女子。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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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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