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停在某一音軌，接著是一長串的單音重複。彷彿在那瞬間，人生也陷入不斷重複的深淵。

　　四十歲的阿順是上市公司的小主管，兩個小孩，一個十歲，一個七歲。我們在喝著咖啡的同時，他正掃視著網路上的股票狀況。高月薪的他並非貪得無饜，只是想早點退休，早點擺脫這些糾纏他的人生。

　　「幾年前不得志的時候，」他說：「很想乾脆自我了斷，或是把兒女捏死，然後亡命天涯。」是甜蜜的負擔，他的兒女限制了他的伸展空間。但他不得不承認，是他自己造就的。

　　校園裡的阿順是個風雲人物，不敢說是多好多優秀的學生，但學生生涯卻活得很愉快。踏入職場之後，他開始幹起日復一日的生活所需。對他而言，人生就是按照七天的週期做為輪迴。週一到週五的工作下班後，他躺在沙發上喝著啤酒看電視，偶爾伸手摸摸自己的大肚子。週六日，偶而帶家人去外頭走走，但最好的時光仍是像大牛蛙般躺在沙發上。他一天花費在看電視的時間預估超過四個小時，從八點到十二點不等。

　　工作久了，彈性疲乏換得來便是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去做的倦怠。他說。與其去踏青逛街，倒不如給兒女兩千元，順道帶幾瓶啤酒回來實在。想念年輕時的奔流歲月，心態還在，卻早知回不去了也不可能了。阿順以前會為喜歡的女孩畫上一幅素描討佳人歡心，但現在別說素描了，連當初的畫板在哪都給忘了。

　　「我也快中年了，」我端著咖啡，從前方將他電腦螢幕蓋上：「十年後我可能也會是你這個模樣。」

　　很早之前，我的電視時間僅剩下半小時不到，那是上班前觀看電視新聞。回家後，除非電影台有吸引我的影片，否則將會遠離電視。不喜歡看綜藝節目，我早已厭倦那種取別人的笑聲來勾出自己笑聲的生活。

　　阿順笑了，他一直都是這樣。藉由娛樂節目來消耗自己累積的現實壓力，他沒忘了怎麼笑出聲來，但確實是很長的時間沒打心底笑出聲了。

　　阿順談著他跟老婆的性生活，從起初的玩樂意味濃厚，到現在的交差了事。他不厭倦做愛這碼事，卻無法否認再也不能由簡單的性生活中獲得樂趣。

　　「以前還會跟老婆打情罵俏，」他說：「現在幾乎兩個人做完愛，隨便沖個澡就倒頭大睡了。」

　　像是音軌損壞的CD，悠揚的音樂停在同一個單音上。音樂不再前進，而人生也就這麼給消磨下去。阿順告訴我他常想到死亡，不是為了解脫什麼束縛，而是不理解這樣的人生跟死亡又有何異。

　　是不是可以藉由對新事物的學習以及跳出常規之外的改變，而讓人更有堅持過活的生命。是否我們踏青郊遊時更能感受風的阻力而非工作的壓力。阿順搖頭說他做不到，點起一根菸來。不是他做不到，而是很多人都做不到。

　　放空的腦袋是為了放空、清理雜訊，而很多人也不再願意或無法再納入非必需要的資訊。讓自己得到快樂的方法並非自發性的索求、追尋，而是藉由別人、電視的歡笑聲來勾起自己的嘴角上揚。

　　「我曾經也玩過線上遊戲，」他說：「但老婆會唸他不顧家，只顧著玩電動。」

　　回家會有一種恐懼感，阿順說，感覺自己突然什麼都不是的恐懼感。不是寄情工作的歸屬感，而是無法真切地感受到家庭帶給他屬於休憩、放鬆的一面。

　　「如果我回到你這個年紀，」阿順告訴我：「我不會再選擇婚姻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寧願當一個單身的流浪畫家。」他笑了笑，我看見他肚子壓垮在皮帶上的模樣。

　　我知道錢很重要，生活下去也很重要，婚姻也很重要。阿順告訴我。但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些美好的時光。他熱愛自己的家庭跟孩子，也尊重自己的工作跟選擇。但他卻嘆道，其實早一開始，便要讓自己自私點才是。

　　當音樂如水流般漾開時，是如此地美妙而動人。但當音樂停在同一音符上時，如死水一般，那是叨叨絮絮的噪音，足以讓人瘋狂。

　　我並不驚恐自己將要邁入中年的年紀，但我所希望的是，現在這樣不怕刺、努力探求的心境與精神會停留在身體裡。永遠不要失去對生命的熱愛以及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絕對不能扼殺自發性的力量。環境變了，卻不該因此改變自己的心境。

　　阿順一口氣喝光手上的咖啡，然後開了電腦螢幕繼續看他的股市狀況。我嘆了口氣，有些時光確實是回不去了。什麼時候開始，喝咖啡也不能好好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