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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戰爭與黃沙荒地 雞鳴烈嶼的金門婆婆
2019/08/14 00:36:14瀏覽1969|回應0|推薦1

「那個時代的小金門,家家戶戶都吃不飽。」孫女士侃侃而談:「雖然還是有有錢人家,但大多數人都是過得很苦,能逃的就逃,逃不走的可能就會死。」婚後一年就是民國四十年,孫女士嫁給了大她十二歲指腹為婚的男性。當時的她只有十八歲,而她的丈夫已經是三十歲人了。如果說婚前是春天,婚後便迎來寒冬。

忙進忙出的奶奶幫我們張羅晚餐

出生在小康家庭的孫女士,談不上富貴人家,日子生活仍不匱乏。民國三十多年(西元一九四零年代),離前朝的鴉片戰爭過了百年,可身邊親人意外染上大煙,金錢耗盡、首飾一一典當,最後連家中的桌椅裝潢一件件被帶走換錢,終日吸食大煙換得的是沉淪的貧窮。亦是如此,孫女士對大煙格外有印象。

湊合著一天是一天的生活

十幾歲曼妙年齡就有許多人前來提親,當年孫女士的母親與其姊妹淘立下指腹為婚之約,約好十八歲前兩造兒女得以順應父母之命同拜天地。眼看著十八歲之約就要到了,也提醒該做其他打算,沒承想,原本在外地討生活的林先生在孫女士十七歲時回到小金門,自然兩人也名正言順地成婚。

娶妻後的林先生天性老實,加上時局不利,婚後的生活十分清苦。當時正逢二戰後的國共戰爭,身處戰事最前線的小金門,資源匱乏加上戰時難以耕田稻作,所以只勉強地吃一些地瓜根莖,偶爾搜得一些米,湊合著就混過一天。

「今天能吃這一頓,」孫女士說:「明天要怎麼辦都還不知道。」

那個時代的窮困,源頭非出自於懶惰與思維,答案就是問題本身──時代──戰爭頻傳、煙硝四起的日子,人們光是活命就是老天爺給面子,更何況是從指縫中討生活。

戰爭前線的前線

住居在有著『雙口戰鬥村』美名的雙口,是中華民國領域最靠近廈門的一村,在此生活的人們有著強悍且堅韌的生命力,也有一份專屬海岸人的樂觀天性。

小金門沿岸都是軌條柴,確保當時中共的船隻不會強登上岸

林姓夫妻兩人接連生下了幾個孩子,在險惡的八二三炮戰時期,孫女士身懷六甲隨戰爭避難。她說,那時候解放軍改為單打雙不打,單日大家躲進防空洞,雙日大家就趕緊找食物煮飯,然後封起來帶進防空洞裡頭吃。那個時代不管是有錢人家或貧窮人口都一樣,飛彈不長眼,老天爺不挑人,單日只能躲到陰暗濕冷的防空洞內。戰時情勢逐漸白熱化,許多金門當地人紛紛外移,有些人隨著軍隊來到台灣,有些人則是前往南洋。

「單日如果沒有躲起來,不是被打砲炸死,就是被軍人抓起來。」孫女士說。在戰亂時期偏偏又是資源生計最為匱乏的小金門,活著都仰賴殘存的一仰鼻息。孫女士一連生下了七個兒女,生活縱然苦,卻也掙扎地度過多年歲月。

遠離家園只為生活

孫女士的孩子們年齡差距不小,年長的孩子受差使上山找一些野果蔬菜、挖地瓜;嗷嗷待哺的孩子就待在家裡頭。盼著歲月領著和平到來,百廢待舉的金門蕭條且沒落。好不容易攢點錢才能買下一頭母豬,靠著販賣繁殖出來的小豬,作一些手工紡織活,日子才能勉為其難地過。可隨著孩子年齡漸長,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沉。

孫女士說:「當時幾個大孩子都要幫忙挑水、撿拾柴火,那個時代沒有瓦斯爐也沒有煤油氣,只能用灶頭煮水。」水源匱乏,當時要撿拾薪柴也只能到現今的麒麟山步道或是陽山公園等高地。當時的金門酒廠成立不久,並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提振金門經濟。

天無絕人之路,孫女士夫婿前往南洋的表哥,為他們家捎來了三千塊錢生活費。三千塊錢在當時是一筆大數目,可以說幾個月的生活都能捱過去。可這筆錢花光了,生活仍是陷入困頓一籌莫展。於是夫婦兩人討論之後,決定把這筆錢退還給表哥,但希望換取能將他們一家子接往南洋工作的機會。

「不走到外頭去賺錢,」孫女士說:「一家子就會餓死。」

移居海外的金門華僑歷史,早在鴉片戰爭之前就有典故。而稍近一些的西元一千九百年代,因著家鄉窮困、日本侵華佔領金門各地強徵民工物資與土地、國共戰爭等原因,許多金門人移居外地。如果要在此畫上一個分水嶺,八二三炮戰後的金門人多半前往南洋,而終於到和平盛世穩定,才有越來越多人移居台灣。而六零年代既起,金門的生計也隨著高粱、人們辛勤的努力而有不同的面貌。

早期的金門人,前往南洋工作一點也不稀奇。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再輾轉去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汶萊等地,早期走海路叫「出洋」,又叫「落番」。在船上生病就被抛下船,以此不連累同船鄉親。這與早期的舊金山華人有相同且相似的生命際遇。如果在新馬汶萊南洋一帶遇見講中文、台語的華人,多半都與金門有關係。旅外的金門華僑一旦富貴發達,也會回鄉捐款,造福金門。

一輩子都以家人優先的奶奶,正在幫也八十多歲的胞妹包裝伴手禮

「如果繼續在小金門待下去,」孫女士說:「吃都不吃不飽,安全也顧不上。做爸媽的總希望小孩子有更好的生活。」

無奈的是,接引前往南洋工作並不如想像中簡單,一來有人數上的限制,二來也不是到那兒就肯定能過得更好。孫女士說自己大字不識幾個,孩子們幾個大的也是同樣沒受過教育。

最後夫婦兩人只能忍心把幾個年幼的孩子帶往南洋,另幾個有些年齡的大孩子就留在小金門,並與隔壁的親戚們說好。中餐去姑姑家吃,晚餐去她妹妹的地方吃。孫女士嘆說:「誰願意這樣一家分離,但真的日子沒法過。」她氣定神閒接續道:「親戚們能接濟我的孩子是大恩,所以每年過節我都會掙得錢給她們買些東西,這份恩情不能欠。」

沒有手機的時代,電話也還不廣泛。不識字的孫女士也無法書信往返。身處兩地的一家人,儘管掛念卻也難免傷悲。

有著商業眼光的女性

南洋當時正逢商業當頭,無論哪裡多半都是男性從商,女性從內。孫女士一家靠著賣豬與向親戚鄰人借來的錢移居汶萊,開始小本經營的雜貨店鋪生意。當時並沒有規模巨大的販售市場或連鎖賣場,不管是甚麼生意都盡可能是雜貨店,一包統包,以多樣化品項吸引客戶。

「店鋪離醫院很近,那時候很多新生兒,所以店內會賣包裝漂漂亮亮的新生兒衣服,以及一些小禮物,女性化妝品這些東西。」孫女士說,但她眼光不只是如此。店鋪位於車站出口正對面,每一個攜上新品找買家的推銷員到訪當地,都會先去到孫女士的店鋪,認識熟了,她還會張羅推銷員管飯吃。直到她退休回到台灣之後,仍與好幾個推銷員締結一輩子的友誼,大家對她左一聲老闆娘右一聲老闆娘喊得格外親切。

簡樸的閩式建築,是孫奶奶的住處

有一回新加坡的推銷員來訪,打算販售一款新品,孫女士與他討論了之後,想著這款貨有商機,於是就直接問對方:「你有多少可以賣?」

「大概五打吧。」推銷員回說。

「我要他把這五打貨全部賣給我。」孫女士說:「這樣做看起來沒好處。但以後推銷員有新貨就會直接找我。以後有人要買這個也只有我這邊有。」對於好的品項,孫女士總是毫不皺眉地大量採購形同經銷商,但她認為沒有商業效益的產品就興趣缺缺。

她的店鋪裡常常會進一些新貨品,孫女士儘管不識字卻仍有自己處理貨物的辦法。「我要他們在單據上的貨品清單逐一寫下數字,然後用來對照包裝箱上頭的數字,這樣我就知道每個貨品的成本價跟樣子。如果覺得有疑問,就再想辦法去澄清。」她說。

孫女士談到以前有一款日本進口、布面上有著青蛙圖案的雙肩書包,聽得推銷員說這款書包賣得很好。她仔細推敲,孩子總是要讀書,也要有書包,囤下貨賣長一點遲早也能賣完。於是一口氣把幾打的書包都買下來,應付款項還引得丈夫擔憂差點引起家庭糾紛。一個書包當時的成本價格是9.9塊錢(合台幣248元),她直接抬高三倍價去賣,沒想到短期內就把幾打的書包全數售罄,著實賺了一筆錢。

「開店做生意是這樣,」孫女士說:「嫌價格高可以不要買,但這個貨也只有我這邊有。」孫女士的女兒常笑說母親是奸商,逢低買進高價售出。當時汶萊經濟起飛已有一段時日,人們有錢採買更高貴、更好的物品。孫女士笑說,如果賣便宜了,他們還會認為這東西不高貴。

入夜後,屋內的一景

再幾年,女兒嫁給也同樣居住在小金門的洪姓人家,兩夫妻也一同去到汶萊討生活。女婿幫孫女士的店舖整理帳務與管理產品(孫女士笑說,識不識字真的差很多),女兒則幫忙整理家務也學習紡織衣物,還給店鋪內增加了衣物新品。兩夫妻在汶萊連續生下三個孩子,異鄉不如老家好,為了讓孩子們認祖歸宗決定前往台灣。

為子為女隻身在外

孫女士總說:「做母親的總希望兒女有更好的生活。」

五十多歲時的孫女士,攜往汶萊的兩個幼子在當地課業優異,為了讓他們能謀求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暫緩回台的計畫繼續留在汶萊,把掙得的錢都讓兩人去海外讀書,一位前往美國讀書,另一位則是前往英國。

「我先生因為年紀長被迫退休,汶萊政府不留人,所以他帶著家人們提前回國。」孫女士說:「但我還有兩個孩子在英國跟加拿大讀書,所以我還是得在這邊賺錢才行。」為了保存自己在汶萊的經商與居住權,她每年要繳交上萬元的汶萊元稅金給汶萊政府。此外,她請了顧店小姐幫忙,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顧店。夜晚的生意也不差,來往人群絡繹不絕,孫女士自己除了管帳管產品之外,也會幫忙開店到晚上八九點。隻身在汶萊孤寂地待了近八年,熬到孩子們學有出路才回到小金門。

「能賺錢,就算開店開到晚上也要開。」她說。這兩位幼子一個後來留在英國,另一位則留在新加坡工作,兩人都有很好的生活,時不時會用LINE與老母親通話,每年也盡可能抽時間回來台灣或金門探親。

現在身邊的孩子們各有生活,孫女士也不需要再忙碌了,她想的不是繼續賺大錢,而是想要回到小金門的老家,偶爾也會去台灣的兒女家住上一段時日。

歸鄉日子才重新開始

在外度過滄桑多年,把雜貨店鋪轉手他人之後,六十多歲的孫女士回到小金門時已經是白髮蒼蒼了。身邊的孩子各有嫁娶,日子也終於能求得溫飽安定。

「為什麼要回來金門,傻孩子,這裡畢竟是我們的家啊。」孫女士說:「我的家人都在這裡,老早我就該回來了。」

歷經飢荒、戰亂與貧窮,大時代不只在人們意識中留下刻痕,也讓金門從頹圮戰亂走向繁榮與復甦。現在的金門有耀眼的經濟能力,盛產的高粱酒及周邊產品輸出海外,每天來往的觀光客絡繹不絕。過去戰爭的淒涼,現在都成為看板上觀光客的注目焦點。

就要九十歲的孫女士,身體仍非常硬朗,個性也同樣爽朗且直率。挨過時代的洗禮,走破了喧囂與歷史,用一生寫下離騷。她獨居在閩南式建築的屋內,鋪滿客廳兩面牆面的數百張照片,彰顯她這一生的美好歲月,從黑白照到彩色的合照,四代同堂的她永遠不匱乏陪伴。比起過去荒蕪的歲月,現存的寧靜伴隨著怡然自得。

每天晨起就到門口澆花,盥洗後用過早膳,開始一天的開始...

後話:

孫等治奶奶其實是內人(大小姐)的外婆,當初認識大小姐知道她出生於汶萊,這點讓我非常訝異,也才知道她的奶奶曾是長居南洋的金門商人。

第一回去到金門,對擁有豐富的戰地風光歷史與人文的金門並無研究。也很感謝當時的導遊李俊昇先生,為我們介紹了許多景點與人文介紹,讓我也才知道除了八二三炮戰之外,僑居海外以及回饋故里、帶著血淚的金門故事。

後來幾次跟奶奶接觸,都能感受到她極具特色與想法的一面。於是這次回到金門,就煩勞她老人家陪我聊了一晚。孫奶奶很樂於分享,從她小時候的生活到在南洋工作的日子都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後頭也徵得她的同意,讓我把她的故事分享上來。

將近九十歲的孫奶奶,身體依舊健康,儘管這回來探訪的孩子們為數不少,她仍然能變出一桌好菜。我也告訴她,希望每半年都能回來探望探望她,否則就是約在台灣碰面。

祝福奶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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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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