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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屏風看中國
2011/08/25 06:01:35瀏覽230|回應0|推薦13
透過屏風看中國
--讀毛姆《中國屏風》


美國社會學奠基人羅斯教授在清末民初到中國訪問,將對中國的觀察寫成《病痛時代》一書。他在序言中指出,了解古老的、且處于迅速變化中的中國是困難的,“大凡中國通都明白,僅靠半年的辛苦旅行和調查,是不可能了解這個遠東國度的”。一名在中國工作的美國總工程師說︰“我在這里呆了有三十年了,但是呆得越久,反倒越不了解這里的人們了。”另一位在中國經商的歐洲商人說︰“在這里生活了幾年後,我本以為已經了解他們了,但是住得越久越覺得他們不可理解。”因此,羅斯感嘆說︰“任何一位西方旅人只要去請教一下長年住在通商口岸的外國人,就會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寫任何關于中國的東西了。”盡管如此,包括羅斯本人在內的若干外來者們,還是竭力描繪他們所觀察到的和所體驗到的中國。毛姆也是如此。作為那個時代最有洞察力、同情心和幽默感的英國作家,毛姆寫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游記《在中國的屏風上》,描繪出了一個連今天的中國人都很陌生的中國。

“兩個中國”的對峙

那個時候,中國還沒有從古老帝國的崩潰中喘過氣來。在動亂與衰朽中,在硝煙與死亡中,在忍耐與麻木中,在憤怒與哭泣中,中國如同一個傷痕累累的巨人。毛姆以外來旅行者的視角,看到了這個民族頑強的生命力和負重的掙扎。毛姆不是一個帝國主義者,而是一個對東方文化懷著深深敬意的歐洲知識分子。通過在中國的游歷,他發現存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中國︰一半的中國,已經在近代化的道路上迅猛奔跑,在上海和北京,上層社會的中國人所過的日子,並不亞于倫敦和紐約的貴族或大亨,他們擁有洋房和洋車,一擲千金,奢侈無度;而另一半的中國,仍然深陷在蒙昧和窮困之中,內地和西部鄉村中成千上萬的農夫們,生活方式千年不變,像奴隸一樣勞碌終身而不得飽足。毛姆筆下的中國,正如魯迅在《隨感錄》中所形容的那樣︰“中國社會上的狀態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槍,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一個多世紀之後的今天,中國依然未能擺脫這兩張迥然不同的面孔,貧富懸殊更大,社會矛盾更尖銳。

作為享譽世界的作家,毛姆到中國訪問時很受歡迎。與毛姆交往的不乏高官巨賈、文人雅士,他因而窺視到浮在帝國表面的油污。毛姆筆下有一個外表文雅而極度貪瀆的部長,此人堪稱那個時代中國官僚的典型代表。毛姆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個惡棍,腐敗瀆職,寡廉鮮恥,為到達目的不擇手段。他是一個搜刮的高手,通過極其惡劣的手段掠奪了大量財富。他是個虛偽、殘忍、報復心強、行賄受賄的人,中國淪落到他所悲嘆的這個地步,他本人也難辭其咎。”另一方面,中國官僚通常兼有文人身份,具有良好的文學藝術修養,在公事之余,有文人的閑情逸致,毛姆略帶諷刺地描述說︰“當他拿起一只青色小花瓶時,他手指微曲,帶著一種迷人的溫情,憂郁的目光仿佛在輕輕地撫摸,他的雙唇微微張開,似乎發出一聲充滿欲望的嘆息。”這簡直就是神來之筆。豐厚的文化積澱,並沒有帶來政治制度的清明;高度發達的東方藝術,也並沒有改變人性的卑劣。

毛姆還會見了自詡學識最為淵博的辜鴻銘。辜鴻銘在老外面前最有魅力,許多半通不痛的“漢學家”一見到他便佩服得五體投地。毛姆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沒有被他的夸夸其談嚇倒。在毛姆眼中,他不過是一個抱殘守缺、虛張聲勢的遺老罷了。辜鴻銘自稱是“古老中國最後的代表”,一邊炫耀自己在西方獲得的學位,一邊拼命貶低西方文明,進退失據的尷尬暴露無遺。毛姆在辜鴻銘的博學機敏的背後,發現其內心的空虛與驕狂,以及他所依托的那一套文化秩序不可挽回的衰敗。毛姆用一種半是溫情、半是嘲諷的筆調寫道︰“我不禁想他多少是一個悲哀的人物。他覺得自己有治理國家的才能,但沒有帝王來賦予他治理國家的重任。他滿腹經綸,渴望傳授給莘莘學子,這是他精神上所追求的,但只有少數生活不幸、貧寒和資質愚鈍的外鄉人去听他講學。”

旅華西人面面觀

毛姆發現,在中國的西方人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圈子。這個圈子里的許多人物,對中國充滿偏見和蔑視。他繪聲繪色地描寫了各式各樣的西方人︰有默默奉獻的傳教士,有貪婪橫暴的大班,有矯揉造作的夫人,有居高臨下的領事,也有學識淵博的漢學家……不一而足。當然,這群背井離鄉、懷著各自不同目的來到中國的西方人,並不都是自命不凡的殖民者和帝國主義的走卒,他們中有不少人懷著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愛,從千山萬水之外而來,並把這片遙遠的土地當作第二故鄉。他們學習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思考,變得非常接近中國人。

這些西方人之間也形成了矛盾和沖突。毛姆寫到一名傳教士與一名英美煙草公司職員之間有趣的對峙︰在內地小城居住了三個月都沒有見到過一個白人的煙草公司職員,看到傳教士的到來欣喜若狂。沒有想到,傳教士對他一言不發。對于傳教士來說,推銷煙草的人都是撒旦的奴僕,他們是這片已經苦難深重的土地上的吸血鬼。所以,傳教士拒絕與煙草商為伍。這個繞有趣味的細節,糾正了我們長期以來形成的錯誤觀念︰老外都是一伙的。其實,老外與老外之間的差異,有時甚至超過老外與中國人之間差異。

毛姆還寫到一位來自于法國的修女。這位修女主持著一家專門收養孤兒的修道院,她收留了一些身患痢疾和傷寒的、被部隊遺棄的士兵。這些士兵病好了之後,繼續留在修道院中療養,有時候會坐著轎子到鎮里游玩。如果踫見從城里買食品和日用品回來的修女,他們會建議修女把包裹放在轎子里,幫修女攜帶回去。看到這一幕,毛姆迷惑不解地追問說︰“他們就沒有提出讓修女坐轎子、而自己走路嗎?”這位女院長寬容地笑了︰“修女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女人,你不能向人們要求超出他們所能給予的東西。”

苦力的存在是中國恆久屹立在世界上的原因

毛姆認為,中國上層社會的官僚和文人們,已經失去了活力與方向感,無法繼續引導中國這艘巨輪前行。因此,他將更多的注意力對準中國的下層社會,用更多的筆墨描寫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農夫、苦力和縴夫們。

尤其是長江上的那群縴夫,引發了作家深切的同情之心︰在英國,如此艱苦的勞作已經轉由汽車、火車和輪船來承擔;而在中國,依然是這些活生生的人拉動龐大的船只緩緩前行。世紀之初,受聘到成都任教的日本教師中野孤山,在《橫跨中國大陸》一書中如此描述船行三峽時縴夫的辛勞與危險︰“拉縴的船夫,如猴子、似蜘蛛,在重疊參差的亂石岩脊上奔跑。激流奔騰,如千百蛟龍並肩飛舞。”而毛姆更是被縴夫的號子感動得潸然淚下︰“他們都赤著腳,光著上身,他們汗流滿面,他們的號子是痛苦的呻吟,是絕望的嘆息,是揪心的呼喊。這聲音幾乎不是人發出的,那是靈魂在無邊苦海中的、有節奏的呼號,它的最後一個音符是人性最沉重的啜泣。這生活實在是太艱難、太殘酷了,這是他們最後的絕望的抗議。這就是江中號子。”

我是嘉陵江邊長大的孩子,川江號子是我童年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毛姆用素描的筆法記載下縴夫艱難前行的景象,無疑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極具象征意義的縮影。正是這些卑微的靈魂,支撐著中國不被滅亡的命運。與毛姆差不多同時訪問中國的日本作家德富甦峰感嘆說︰“真實原因是因為有苦力的存在,那些在樹下彎著背、把腳踏在石頭上的人獸難辨的苦力們,才是使中國恆久屹立在世界上的原因。”

沒有人可以得意地自稱為“中國通”。毛姆很謙虛,不敢說筆下的文字寫出了活的中國,他承認他與中國之間隔著一張“屏風”。“屏風”是東方文化中頗具象征意義的一件事物,“屏風”隔出了“內”與“外”;而屏風又是可以移動的,一旦移動,“內”與“外”的界限便混淆了。毛姆正是一個動手移動屏風的人,他用含著淚水的眼楮注視著這片人口稠密的土地,他感嘆說︰“憑你對自己同胞的同情和了解,你有了一個支點︰你可以進入他們的生命。”這是一種超越國界和種族的同情與悲憫,有了這樣的同情與悲憫,毛姆便成了中國人心氣相通的朋友。



《自由亞洲電台》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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