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的現代啟示錄

「亂」曾膺選台灣二零一六年的關鍵字，但這裡的「亂」是一部電影的片名。

日本知名導演黑澤明（1910.3.23.-1998.9.6.）執導的電影有好幾部都膾炙人口，如「羅生門」「天國與地獄」「大鏢客」「七武士」等。這部由仲代達矢主演的「亂」一九八五年在日本首映，片長一六二分鐘，是黑澤明七十五歲時的作品，乃改編自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和日本戰國大名毛利元《三矢之訓》。這部當年斥資一千兩百萬美元的經典電影，經4k數位修復再次於近期上映。

久經沙場老將一文字秀虎（仲代達矢飾）在七十歲時宣佈由長子太郎接任藩主總管一之城，次郎與三郎則分住二之城三之城。秀虎的如意算盤是解甲歸田後，可隨心所欲悠遊三城之間，與兒媳子孫盡享天倫之樂。他以《三矢之訓》告誡三兄弟一箭易折，三箭折不斷的道理，囑咐兄弟要休戚與共。太郎次郎唯唯喏喏，直說父親講的有道理。三郎不改莽撞的個性，當場把三支箭橫在膝蓋折斷，並抗議父親枉處亂世而不知人情冷暖。秀虎大怒，將三郎掃地出門，走投無路的三郎被心懷算計的藤捲納為女婿，忠實老家臣丹後亦流浪四方。

太郎掌權後，其妻楓夫人看不慣夫君上頭還有一個太上皇，進讒言讓秀虎簽下切結書，只能隻身入住，不能有隨從，一切聽從藩主命令。秀虎明知這是「婦唱夫隨」無奈簽下切結書後絕情而去。秀虎投奔次郎的二之城，次郎之妻末夫人早已歸依佛祖，對於秀虎加諸於其家族的暴行已心中無恨，讓秀虎更覺羞愧。豈知次郎於接太郎密函後，狠心將秀虎隨從逐出城外，秀虎被迫主動離城。秀虎與隨從流露荒野，導致瘋癲，還被貼身僕人狂阿彌冷言酸語：在這瘋狂人世陷入瘋癲才是清醒，瘋癲後總算知曉自己造的孽，瘋瘋癲癲才輕鬆啊。當秀虎借宿一陋室，原來屋主是曾被他施暴致瞎的阿末之弟鶴丸大人，鶴丸以吹笛迎賓，那淒厲的笛聲，陣陣摧心肝，原已清醒的秀虎又瘋癲了。如此演變成兄弟相忌，手足相殘，屍橫遍野。最後太郎為次郎的大將鐵大人所射殺，次郎即入主一之城而成藩主。

全劇中最勁爆的一冪上演了。早就垂涎楓夫人美色的次郎，穿著太郎的鎧甲登堂入室，被楓夫人冷嘲熱諷得灰頭土臉。沒多久，楓夫人再度上場：

「本宮為方才言語冒犯之處致歉，誠表羞愧。」

「大嫂言重，在下不敢當。」

「聽聞父親大人已瘋？」

「大嫂對此是否感到滿意？」

「言下之意是？」

「大嫂，恕我直言，如有冒犯，還請您勿見怪，想必大嫂仍因喪失親人兄弟而對父親大人懷恨在心，我可有說錯？」

「那我也請問，次郎大人是否也心滿意足？次郎大人現已是一文字家之主，此頭盔也是次郎大人囊中之物。」（移頭盔順勢推倒次郎，持刀要脅）

「次郎大人，本宮眼未盲，次郎大人迫使父親發狂，弒殺兄長，竊得國家大權，此乃報我亡夫之仇，納命來。」

「非也。」

「事到如今還要狡辯？」

「下手殺人的並非在下。」

「又是誰？快說，是誰？」

「是阿鐵射殺大哥。」

「住口！你下達命令卻又不敢負責，好個當家做主？上不了檯面。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次郎大人，我豈是在乎丈夫遭殺害，我一心在乎的是我的處境，我不願喪夫後落髮成寡婦，也不願削髮為尼，這座一之城乃我父親之城，我不願離開此城。次郎大人，若您肯聽我懇求，本宮不會再說三道四，更不會洩露您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會再出言指責您卑鄙又糾結於往事，若我道出上述之事，國家將陷動盪，您如不從我所願，您的下場就是如此。（以刀割裂衣袖）次郎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她主動投懷送抱）

這個女人，真不是省油的燈，以美色引誘次郎就範，還下了殺手鑭。

「於情於理，我已是主公之妻。」

「但我已有正室名為阿末。」

「您言下之意是納我為妾？我不依，我不依呀！」

「您是我的主公，我不會將您拱手讓人。」（她傷心大哭）

「莫哭，阿楓，我從未想過讓妳當妾。」

「然而只要阿末尚在－－」

「阿末之事我自有考量。」

「您有何盤算？」

「我會與她斷絕夫妻關係。」

「我不依，我不依。事到如今，我豈能容許有女子，曾與主公有肌膚之親，更不能容忍此女尚存活於人世。」

人說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她那天使般的容顏，一下子變得醜陋無比。

鐵大人受楓夫人要脅去取下阿末人頭回報。

「辛苦了。」

「不敢當，臣已遵旨攜回指示之物，有請檢視。」

「容我先行檢視。」

「此物為何？鐵大人此玩笑未免過火！」

「您有所不知，末夫人乃狐狸化身。」

「如要嬉鬧也該有節制，此乃稻荷狐狸。」

「即便是法力強大之狐狸，如今業已化為石像。」

「阿鐵，此舉敢情是在嘲笑本宮？」

「小的不敢，此處多有狐狸棲息，據傳這些狐狸常會化為人形，主公請多加留心，相傳狐狸常化身女子為非作歹，遠古有狐狸化身西域斑足王夫人，進讒言讓斑足王誅殺千人。而在中國，狐狸化身周幽王之后，讓國家滅亡後渡海至日本，化身玉藻公主無惡不作，最終又化為九尾白狐，雖不知這九尾白狐後續行蹤，卻也聽說九尾白虎棲息於此地，主公不可不慎不可不防。告退。」

楓夫人臉色發青，大罵次郎與阿鐵在演雙簧，次郎大叫冤枉。阿鐵對次郎忠心耿耿，勸次郎遠女色，勿與三郎為敵，因背後仍有綾部大軍和藤卷大軍虎視眈眈眈，惜忠言逆耳，次郎還狂言要滅鄰邦擴大領域，結果連連敗陣，當一之城難逃烽火之災，鐵大人找上楓夫人算帳：「狐狸精，蠱惑主公獻愚策亡我一文字家族，叫人見識女人智識何等膚淺。」楓夫人嘴硬還擊：「何來膚淺之有？我一心想的是親眼目睹這座匯聚親兄弟怨恨之城陷入火海和一文字家族滅亡。」此時阿鐵揮動武士刀，狐狸精一刀斃命鮮血淋漓。眼看大勢已去，阿鐵對次郎說：「主公，事到如今只能自我了斷！臣阿鐵隨後會伴您一同上路。」

台諺「歹子飼父」太郎次郎與父親反目成仇，被逐出家門的三郎卻千里尋父。三郎在荒野找到了父親，神智不清的秀虎以為是在極樂世界，喃喃自語：「切莫如此殘忍！切莫如此殘忍！為何要把我從墳墓裡拉出來？」

「您不認得我了嗎？父親大人！」

「我有三個兒子，而你是其中一個？」

「是的，我是三郎。」

「三郎？」

「是，是三郎。」

「是三郎嗎？果真是三郎。」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我無臉見你，更無言辯解，若你現在命我飲下毒藥，我樂於照辦。」

「何以言之，我從未怨恨父親大人。」

「別唬弄我，甜言蜜語我承受不起。」

「大主公，三郎豈是口蜜腹劍之人？」

「虛情假意之言固然易說，大主公，還請您仔細端詳，這般眼淚，豈是矯情之人所能流下之淚？」

「父親大人，何不來投靠三郎？來到我身邊，忘卻這惡夢吧。」

「若你能忘卻我的惡言惡行，原諒我這個愚蠢的老番癲，我有滿腹之言想說，三郎－－盼僅你我父子兩人靜靜地，促膝長談，我的心願僅止於此，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這是最好的結局，父子相會，儘釋前嫌，閒話家常，其樂融融。

可惜上天不從人願，三郎被次郎派遣的追兵射殺，三郎死了。秀虎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遽變，也撒手人寰。

狂阿彌狂叫：「神佛何在？可惡！神佛若在，給我聽好！你們這些捉摸不定的淘氣鬼，因為在天上過得無趣，才將人視如雛狗而任意誅殺取樂？目睹人類哭泣吶喊，其趣何在？」

另一個聲音是老臣丹後的獨白：

「住口，勿斥神佛，哭泣流淚的正是神佛。曾幾何時，人類惡行不斷重演，人類非爭個你死我活的愚行，神佛也無可奈何。莫哭，這就是人間，人寧願求悲而捨幸福，寧可尋苦而棄安逸。看著！那座一之城裡，眾人正在爭奪悲與苦，自相殘殺而感到喜樂。」

電影以末夫人之弟鶴丸大人持細扙在山崖踽踽獨行，撒下佛祖畫像落幕。

亂是毫無章法沒有道理，不按照牌理出牌，計畫常趕不上變化，人在做不值天一劃，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若天下大亂，庶民遭殃。但冥冥中因果報應與輪迴屢試不爽，福禍無門，唯人自召。信佛的阿末夫人從中尋找化解仇恨的力量，秀虎因當年的討伐撕殺種下了惡根，難逃惡報。黑澤明要以上蒼的巨眼來俯瞰這幕人間悲劇，如果人類的心靈無法澄澈，無法遠離貪、瞋、癡，無法去人欲存天理，這樣的亂，還會繼續下去，無法終止。（2018.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