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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麻
2020/09/15 21:30:56瀏覽2112|回應1|推薦26

隔壁鄰居移民後,房子租給了幾個年輕上班族. 

 

就是從這時開始,每晚我坐在書桌前,那氣味就無聲無息從背後掩至,吸走我的氧氣,吞沒我的意識,像善妒的舊情人,索討著殘存的思念. 

 

你彷彿坐在身邊,吞吐著煙霧,凝視著十四年後陌生的我,想從空洞的眼神裡,找回一度熱烈的火焰. 我直視電腦螢幕,忙著忽略你的存在,我知道你在這裡,等著我看見你. 我不能移動,不能言語,不能流露一絲軟弱,讓你的探詢輕易佔領我的思緒. 

 

我無法否認,那苦澀刺鼻的菸草氣味,總是把我帶回深夜裡的學生宿舍. 你在房門下塞浴巾,防止煙味散出,熟練而仔細的把菸草捲在白色菸紙裡,然後點燃. 你會深吸一口,像品嘗剛開瓶的葡萄酒,認真感覺吸入的氣味,用力把煙霧送進血液裡. 化學物質在血管裡流竄,讓你的眼睛更加深邃,臉部線條變得柔和,半透明的靈魂在空氣裡載浮載沉. 在那樣的時候,你會滔滔不絕的說話,告解般的向我傾訴所有私密的情感,彷彿我是這世上唯一的寄託. 

 

脫離現實的時空裡,我們攜手展開一段小小的冒險. 你用繁複的語言和手勢,向我描述亞馬遜流域的風景,我聽見河水蓬勃流淌的聲音,也聽見飛鳥集體振翅的共鳴. 我向你展開那些從來沒有對誰說過的故事,告訴你我來自一個翠綠的島嶼,你的手指在地圖上溫柔的畫著圈,彷彿要在記憶裡留下它的位置. 我睜著迷濛的眼,看著朦朧的你,只有在這個時候,你真正的屬於我. 我想留在那個,與外界全然斷絕的房間裡,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 Forever and ever. 

 

但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前塵往事了. 


 

每晚聞著這樣的氣味,我幾乎分不清楚現實和記憶. 白天,我打電話給替鄰居管理房子的房仲公司,義正詞嚴的抗議房客的非法行為,威脅他們若不立即警告制止,我會報警處理,同時連絡人在澳洲的屋主,請他們換仲介公司. 仲介小姐連聲道歉,直說他們會立即處理. 

 

然而當晚的某個時刻,那氣味又侵門踏戶的來了,之後的每一晚都沒有缺席. 午夜之前寂靜的夜裡,只有我還醒著. 只有我還在這裡,等著你來找我. 

 

“妳好嗎?” 你捏著指間的白色煙捲,深深吸進溫柔的麻醉,這句話如煙霧從唇間輕輕逸出. 

 

我不回答.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麼長的歲月,這麼多的改變,我已經看不見最初的自己. 作為一個中年人,我成熟理智的活在中產階級的玻璃櫥窗裡,用各式各樣的所有物展現成就: 工作,家庭,房產,存款和旅遊等等. 在一般社會的價值裡,我擁有合格標記. 然而每一次晚餐聚會,賓主盡歡杯交錯之際,我感覺內在某朵不知名的花一片片凋零. 像秋天的黃葉,無聲墜落在人車紛亂的街道上,被其他落葉吞沒

 

妳好嗎?"我經常在喧嘩的場合躲進洗手間,眼神空洞的對著鏡裡的人問.

 

可是我不認識回望我的那個人. 她不是我記憶裡,閃耀著無畏光芒的女孩 – 染紅的頭髮,精緻的妝容,緊身的衣裙,恣意揮霍著浪漫的夢想. 我看見一個努力用服飾濃妝遮掩空虛疲憊的女人,青春的聚光燈在某個時候悄悄熄滅,再也打不亮隨人生歷練暗沉的眼睛. 她對我微笑,說她很好,像母親安慰憂慮的孩子. 可是我並不完全相信她.

 

你好嗎?”我想回問你,卻發不出聲音.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勇氣.


 

隔天,我通知社區管理公司,要求門房和警衛上門警告,嚇阻這些人的違法行為,同時聯絡同受干擾的鄰居們,輪番打給仲介公司,告知他們房客屢次在住宅吸大麻煙,已經超過我們所能忍受的極限.

 

這不是夜店,也不是學生宿舍,”我在電話上對著房仲冷酷嚴厲而苛薄的大吼,”我太知道這些抽大麻菸的人都在搞什麼,我也年輕過,但是現在的情境不一樣. 我和其他鄰居都是有正當工作正常生活的成年人,我們努力工作買房子養孩子,不是為了抽二手大麻煙! 我們這個社區不歡迎這些人!”

 

我說的那麼義正詞嚴理直氣壯,像捧著聖經在鬧區街頭,大聲告誡世人遠離誘惑的傳教士. 自己幾乎都要相信這樣八股的言論.


 

那夜,你又悄悄的坐在我身邊. 指間夾著煙捲,臉上帶著戲謔的笑. “那一點都不像妳會說的話. 妳不想念它嗎? 妳不想念我嗎?”

 

我閉上眼睛,讓那氣味環繞我. 往事像暗房紅光裡垂掛的一張張照片,濕漉漉的滴著水,紙上的畫面慢慢浮現. 我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微弱的火焰裡看見嚮往的情景,被燒痛也捨不得鬆手.

 

忽明忽滅的光裡,年輕的我和你,各自逃離原本生活的軌跡,在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相遇. 你在人群中如此沉默,可是我看見你眼裡的文字,也看見你浮動的情感. 我扮演著一個不屬於我的,過於狂野的角色,你看穿那形象底下隱藏的困惑與焦慮,你知道我們有一樣脆弱的靈魂. 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了解我;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傾聽我;也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折磨我.

 

記憶裡的味道迷惑了理應成熟的理智. 可以嗎? 我可以再回到那個小房間嗎? 有那麼些時候,我非常想念你,也想念當年的自己,我只是不願意承認. 當現實變得過於沉重,我想像我在深夜的房間裡,逐漸變得輕盈.

 

我究竟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個實際而冷漠的人?


 

再一次打給仲介公司,負責房客管理的小姐無奈而疲憊的說,我們已經下了逐客令,這個房客下月中就會搬走.

 

. 到時他沒搬走我馬上告知屋主!” 我憤憤地掛上電話.

 

He must leave.

 

You must leave.

 

下個月來的時候,我出了一趟遠門. 回家的那天深夜,我打開落地窗,在書桌前喝著紅酒,等你來我身邊.

 

夏夜涼爽的空氣從窗外吹進來,沒有熟悉的菸草味. 夜變得更加沉默,月亮得更加澄明,我知道他走了. 像很多年前的你一樣,走進這個巨大的城市裡,消失在某個門後,再也不會回來.

 

我深吸一口氣. 我很好. 我會好的.

 

即使我在那一刻的想念裡,化成了石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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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6 09:36

記憶如麻,隨菸勾起。

帶著氣味的思念,

是迷惘浪漫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