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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29)淨音神惘遇故人
2021/08/02 03:11:31瀏覽165|回應0|推薦0

              天  淨  沙

 

 

           第 廿 淨音神惘遇故人

 

 

  淨音辭過魯伯,懷抱著鳥容非,信步踅入小徑裡。神思悠惚,滿腦子浮光掠影,盡是逝水前塵;雙腳不由自主望東北角上行,逕投栴園精舍而去。待神智豁然一清時,已然立於花園門口,不由得搖頭苦笑。

 

  垂首望了眼懷中的孩兒,見他眼睫微掀,鼻翼抽動兩下,欲醒不醒的,壓低嗓門喚道:「非兒,醒醒啦!起來看看風景,舒活舒活筋骨!」一頭呼喚,一面騰出左手,往鳥容非人中輕捏。

 

  鳥容非迷迷糊糊間,耳聞師父一疊聲呼喚,心神陡震,立時張開大眼眨了眨,不覺又喜又詫:「師父!」伸出胳臂緊緊環住淨音的肩頸,嗓子沒來由一哽,嗅著熟悉的氣味,直是說不出的歡喜。

 

  淨音望著孩兒一擠眼,且行且笑:「咱們上園子裡歇息一會兒,我的胳膀可痠死啦,你要不要下來自個兒走一走?」嘴裡只管說,手上依然抱得死緊,卻也沒有放下的意思。

 

  鳥容非睜眼環顧,委實不明白師父怎會和自己出現在此地,四下裡不見鹿懷沖的人影,急問:「小鹿兒呢?」淨音笑道:「他呀,現下在咱們的老窩,不知出啥難題考較臭木頭呢。」見鳥容非一臉困惑,接道:「瞧你傻乎乎的模樣!你不是病倒了麼?淨光把你和小鹿兒帶了回去。咱們廟裡啥也不缺,偏偏短了一味藥。我只好拚著老命,又把你帶來辟天寺配個藥。此刻你覺著如何?還行麼?」

 

  鳥容非登時憶起春風鎮之行,洋蔥頭兒胡鬧一事兒霎地浮出腦海,小臉兒不禁一熱,心忖,不曉得師父是否知情?倘若尚不知情,自己可得替小鹿兒瞞上一瞞。眼珠一轉,又想,橫豎小鹿兒不在這裡,便賴在師父懷裡撒嬌一會兒,卻又何妨?當即瞇眼憨笑道:「還行,可我渾身不大得勁兒呢。」

 

  淨音藹然一笑:「這也難怪,你昏睡了一天,啥也沒吃,自然不大得勁兒。不急不急,咱們先進園子裡歇歇腳,停會兒便帶你回去。」口裡說不急,腳步半刻沒閒下,穿過白楊樹,循著石竹花徑蜿蜒而入。

 

  鳥容非偎在淨音懷裡,好不悠哉,閒閒問道:「師父,我到底得了啥病兒?怎的全身軟綿綿的,半分氣力也使不出?」淨音笑道:「你這病兒,叫做病從口入!你平素在師父廟裡,吃得十分清簡,可到了辟天寺,饞蟲終究管不住了罷?魯伯對我說,你明明飽了,還死擠硬塞非把肚子撐出個蛤蟆肚兒,方才甘心,是也不是?你說,你那點兒小腸小胃怎受用得起?腸胃搞壞了不說,不知又在那兒犯上風邪。要想不發病,還得問你是否給佛祖上了香咧!」

 

  一番笑謔,鳥容非羞得耳根也紅了。心裡嘀咕半晌,忍不住嘟噥道:「要是不吃乾淨,豈不是白白糟蹋魯伯的美食?師娘總跟我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等閒不能浪費。不是麼?」淨音攏了攏手臂,笑道:「是是,你師娘道理最是通達。可古人也說,鳥為食亡。若非貪心,那裡便死得快?得得,你莫噘嘴兒啦,咱們只當古人無聊亂放臭氣兒,好不?」

 

  鳥容非稟賦聰慧,豈會不曉得師父的用意?準是藉此告誡自己,凡事不可過量。哼唧幾聲,便也不再強詞奪理。少頃,又聞淨音幽幽說道:「非兒,你跟著師父,心裡是不是覺著挺委屈?」鳥容非遲疑片刻,低聲道:「沒。只不過我……我忒想念師娘。」語未竟,嗓音一啞,趕忙緊抿嘴唇。

 

  淨音輕嘆一聲:「你先把身子骨鍛鍊好,日後若是因緣具足,咱們再一起下江南看她。」鳥容非聞言,雙眸頓時泛出光采,喜道:「真的麼?師父,你可莫誑我喲!我一定好好鍛鍊,師娘見了我鍛鍊後的粗膀粗腿兒,肯定開心。」淨音微微一笑,一抹悲憫之色隱隱浮上眉宇。

 

  師徒倆一遞一句,說說笑笑,不多時,已行近桐林環繞的衣冠塚前。淨音停住腳步,低頭望著鳥容非,正色道:「非兒,你下來自己活動一陣,師父拔點兒草。」輕輕放下孩兒。

 

  鳥容非雙腳甫碰地,入鍋麵條似的一個踉蹌,設非淨音反應快一把抓住,眼前一個大跟頭栽定了。淨音握住鳥容非的細臂,和聲寬慰:「沒事兒沒事兒!你大病才退,難免乏勁兒。來,師父陪你遛遛腿兒。」語畢,脫下斗篷,掛於左近一株梧桐枝椏上,回身攜著鳥容非的手兒,繞著草圃四周徐徐漫步。

 

  踅了一盞茶工夫,淨音鬆開大掌,囑咐鳥容非一旁繼續隨興走走,自個兒踱至塚旁。見塚上三三兩兩竄出尺許高的野草,於是伏低腰身一莖莖拔除。鳥容非慢慢走了一陣,甚覺無趣,掉轉身子蹭至淨音身旁。青草芬芳撲鼻撩來,頓覺心沁神洽,說不出的舒服,便道:「師父,我來幫你拔草好麼?」

 

  淨音側身一點頭,道:「當心些!這種草帶刺兒,咱們只拔這種,其他的別管。」鳥容非孩子心性,有得玩便好,認準了對象,忙不迭伸手一揪。孰料那小草瞧著柔弱,根性卻強韌得緊,饒他使盡吃奶氣力,也只扯落半截草莖,草根兀自緊附土底,絲毫不肯讓步,自己的手兒倒給扎得隱隱刺疼。

 

  淨音覷著好笑,忙道:「非兒,莫淨使蠻力!這會兒土壤被雨水澆得正鬆,你瞧,只消這般,輕輕一旋一拉,自然連根拔起。」說著,駢起食中兩指,配合大拇指扣住草莖挨著地面的一截,手腕微微一旋,往上一拉,果真連根帶莖,利索拔出整枝草。

 

  鳥容非見狀,拍掌笑道:「師父,你當真厲害呢!我也來試試。」躍躍拔了數回,漸漸拿捏出訣竅,越發興致盎然。淨音輕笑道:「非兒,你也挺厲害的,看來不消多時,師父的花園可要勞你費心啦。」

 

  師父的花園?那可不是自己一心想去,小鹿兒卻老嗤笑自個兒啥也不行,不讓去的地方麼?方轉念間,滿腔不平之氣可壓不住了:「我早就要去了,偏偏你們攔著不給去,還罵我甚麼也不懂不會!」

 

  淨音笑道:「哎哎,你可莫亂刀胡斬忠良哩,誰罵你來著?小鹿兒是直話直說,師父一時牙癢,偶爾幫個腔罷了。你千萬莫在這兒瞎告狀,教人聽去,只當我們虐待你呢。」鳥容非嘟嘴兒咕噥道:「這裡那來甚麼人嘛!誰給聽去?哼,你跟小鹿兒就是瞧我不起!」

 

  淨音吟吟輕笑半晌,也不答腔。驀地,容色一變,兩袖翩翻,手指宛若利鉤逕往長草招呼去,一面拔起,一面順手擲於地上,目光燁燁,咬牙切齒,彷彿與草有甚麼深仇大恨似的。

 

  鳥容非睹此光景,唬了大跳,情不自禁倒退一步,囁囁喚了聲:「師父……」淨音卻不睬他,一廂拔草,一壁自顧自高聲嚷道:「你們這班壞野草!欺負和尚是麼?恁地瞧我不起!要你長的不長,不要你長的,偏生抽得半天高!呸!忒也目中無人!分明是覷著和尚好欺負不是?」

 

  一番瘋言痴舉,直看得鳥容非蹙額攢眉,又焦急、又不解,忍不住高聲道:「師父,你鬧啥妖嘛!草又不是人,沒情沒感的,那會瞧你不起?」淨音聞言,佯作一愣,滿面狐疑道:「是麼?你這小孩兒又不是草,怎曉得草沒情沒感?我還認它是有情有感會喜會怒呢!草瞧得起瞧不起和尚,你倒清楚;可師父和小鹿兒與你同屬人類,你怎反倒不明白咱們的心思?」

 

  著此一激,鳥容非不禁一獃。俄頃會過意來,又羞又愧,小臉紅了,嗓門也堵了。他心底明白,鹿懷沖其實並未存心看輕他,反倒是自己心裡藏個暗鬼,不時自慚技拙,偶然鎮壓不住,暗鬼又脫跑出來。自個兒不反求諸己,顛倒怨起他人,胡亂安個莫須有的罪名,委實大不該呀!

 

  欲待開口認錯,又聽淨音一面集攏散落一地的雜草,一面呵責:「你管人家瞧得起你瞧不起你!你掏出心窩子篩一篩,淘得出甚麼真材實料?就算啥也淘不出,又有甚打緊?生身為人,頭頂青天,腳立大地,已是難能可貴;何況你六根俱全,又沒缺腿少胳膀的,那來恁般小心眼兒,芝麻穀子也值再三計較?師父幾時瞧你不起來著?小鹿兒嘴頭固然不饒人,一對眼珠子可亮的很,又豈是狗眼可比?」

 

  鳥容非打從記事以來,師尊任著他頑皮,從來不出重言;師娘雖然不時責備兩句,可也是溫聲婉語,他何曾捱此訓斥?一則難為情,再則也頗覺委屈,抿了抿嘴唇,目眶一潮,險些滴出淚來。

 

  淨音瞧著孩兒窘迫的情狀,拉過他的手兒,輕輕拍著:「非兒,咱們莫理睬世人怎生看待。說真個兒,師父只盼你平平安安、歡歡喜喜過此一生,你實不須勞形費神跟人爭啥短長。喏,你瞧這些野草,我不喜歡歸不喜歡,可也不得不佩服它們活得恁般精神、恁般理直氣壯!有朝一日,拔草人終究不免餵草去,到頭來,孰強孰弱,如何分說?嗐,你甭難過啦,幫師父把這些草堆到桐樹底下,散開來擺放,好麼?」說著,將收攏的草屑遞到鳥容非手上。

 

  鳥容非默默接過,緩緩幹起活兒來。師徒倆一個拔、一個堆,約莫一炷香工夫,便已打理妥貼。鳥容非來來回回搬草放草,雖則步履虛浮,肚子餓得咕嚕直嚷,但血氣逐漸暢通,心頭鬱氣盡散一空,臉上重綻春日燦晴,笑道:「師父,下回你再上花園去,得帶我一道幫忙喲!」

 

  淨音笑了笑,不急著應允:「找小鹿兒帶你去罷。小鹿兒對你呵護備至,自個兒病得一塌糊塗,還一心惦掛著你。你回去後,可得好生報答人家。」鳥容非聽著一驚,嚇!小鹿兒原來也會生病?忙不及催促道:「那咱們還磨蹭甚麼?趕緊回去看他呀!」

 

  淨音面露古怪微笑,輕聲道:「不急不急!非兒,你先到樹下等著,我在這裡念幾句經,一會兒就好。」鳥容非大感納悶,師父不是不念經的麼?塚裡埋的,又是何人的衣冠?正欲開口發問,見淨音一臉肅穆,不知怎的,胸口遽然一緊,竟是作聲不得。只得按照吩咐,走到最近的一株梧桐樹下,默默佇候。

 

  他心裡著實好奇,見淨音痴立塚前,老半天沒動沒靜,那裡念經來著?豎耳諦聽半晌,森濛濛的空中,好似傳來若斷若續的哼曲聲;再一凝神細聆,果不其然,師父根本是輕哼著曲子哩!暗自嘀咕:「哼曲兒不說,淨揀漂亮話,說啥念經嘛!」不覺好笑,暗暗啐了一聲。

 

  正等得不耐的當兒,忽聞淨音啞聲低唱:「幾回生,幾回死,生死悠悠無定止。縱聞不生不滅法,多情笑我悲何似?雲天處,香魂緲,澗邊黃鸝不復鳴。孤舟橫兮爭堪悔,般若鋒兮寄餘生。」一聲哀勝一聲,宛若子規啼血,幾乎瘖啞不成調。

March 2021, Oslo, Norway, by Dax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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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容非於此歌謠固然聽不真切,詞意更不明曉,可耳中聞此幽咽怨斷之音,眼裡望著一張黯然銷魂之容,情不自禁跟著心悸魂搖,鼻頭陣陣泛酸。驀地想起小鹿兒曾說過,師父往常來此,每每一個勁兒悲傷發呆,看來師父準是有啥心事兒梗在心裡。

 

  踟躕半晌,終是忍不住走近前,輕輕一扯淨音的袍袖,哽聲勸道:「師父,你莫傷心了嘛!你再難過下去,我也要哭了。」說著,下唇一咬,眼眶裡滴溜溜滾著豆兒大的淚珠。

 

  淨音猛然一回神,瞅著孩兒的天真模樣,展顏強笑道:「嗐,誰說我傷心來著?」頓了頓,吸口氣接道:「師父自譜的曲兒,好聽麼?我便是這副德性,哼著唱著,自個兒感動得屁滾尿流,其實那來甚麼哀愁?你可莫教師父給唬住了。呵呵……」

 

  鳥容非聽著,半信半疑,暗忖,師父莫非又想糊弄過去?心念一動,忙追問道:「師父,這塚裡埋的,究竟是誰的衣冠?你同我說個明白,好麼?」淨音望著孩兒殷盼的神情,心弦疾撥數回,大是不忍,不禁長嘆一聲:「唉,也罷,便與你說知就裡,省得你老是胡思亂想。這座衣冠塚,連同整片栴園精舍,全是你爹為了紀念你娘費心起造的。」

 

  言甫入耳,鳥容非登時怔住。一時,惟聞山風颯颯,穿林拂葉。

 

  岑寂良久,鳥容非圓睜著大眼,轉頭望向碑上浮雕的鷲鳥,愣視片晌,喃喃道:「原來是我娘……怪不得我一到這兒,心裡說不出的的難受……」突然一把捽住淨音的寬袖,急問:「那我娘的屍骨埋在那裡?師娘從沒帶我上墳祭拜過。還有我爹呢?他到底上那兒去了?莫不也跟我娘一樣死了?你怕我傷心,不肯同我說實話?」越說越激動,一頭嘶嚷,一頭擂拳頓足,淚水掛了滿臉兒。

 

  淨音趕緊蹲下身子,摟住鳥容非的肩頭,柔聲撫慰道:「呔,你說啥呆話!你爹還好端端活著,你急著燒香超度他麼?你娘往生後……」心口一陣發疼,喘口長氣,啞聲繼續說道:「火化後,按照族裡的傳統,骨灰隨風撒落懸崖峭壁。鷲鳥的歸處,不在地底,而在空中。鳥之行空,雖有來去,卻無跡可覓。非兒,你懂麼?」

 

  鳥容非委實不明白自己怎的如此難受,恰似心肝腸肺全擰作一處,分不出是痛或酸。哆哆嗦嗦哭泣一陣,捺不住高聲罵道:「我不懂!我爹既然好端端活著,為甚放著我一人孤孤單單,十年了,看也不來看我一眼?」

 

  淨音又是心疼、又是尷尬,搜腸刮腦斟酌如何應答,卻見鳥容非碧眸一瞪,嘟著嘴兒嚷道:「師父,你跟我不是同一族的麼?你肯定曉得我爹的下落,為甚一逕瞞著我?小鹿兒說得對,你們這班大人壓根沒把我們放在心上!當我們是傻瓜似的,瞞得了便瞞,瞞不過就騙,隨便瞎謅兩句了事兒!」

 

  罵興未盡,一面抽噎,一面數落:「淨光師父也是跟我同族的,為甚不認真教我武功?害我遭人欺負,受盡窩囊氣!缺叔對我,還比他對我來得要好呢!哼,天底下那來這種師父?我不要跟你們待在山上了!我想回師娘那兒,我想回江南!我要回去!我就是要回去!」且哭且罵,滿肚的怨氣一古腦兒噴洩而出。

 

  淨音暗自嗟嘆,任由他哭鬧一陣,方沉聲道:「非兒,是老缺告訴你,說咱們是同一族的?你說得極是,我和淨光不配做你的師父。你若當真吃不得苦,忍心拋下小鹿兒和我們這班不成材的師父,我們實也沒道理攔住你,不讓你回江南。這麼著罷,明兒我便教淨光送你回去。咱們師徒一場,終歸是緣薄分淺,從此一拍兩散,相忘參商也罷。」

 

  鳥容非聽了,乍然一愕,心頭陡地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傷痛。恍恍惚惚間,彷彿夢中也曾見師父背向自己離去,不瞅不睬。當下心神一陣驚悸,眼淚又再奪眶而出:「你不要我了?你當真不要我了?」

 

  淨音目光一黯,低聲道:「我怎會不要你?是你不要我的。」鳥容非又急又惱,氣得猛跺腳:「我那有說不要你?我一時氣惱,說了幾句,你作甚當真的來聽?我又那裡吃不得苦了?你們要我做甚麼,我不全給做了麼?你……」一語未了,一口悶氣噎住胸際,眼前忽地一黑,膝腿一軟,昏了過去。

 

  淨音急忙一把擁入懷裡,胸口陣陣發酸作疼。他心知孩兒櫻毒方解,兼且一日多未進食,神困體虛,承受不住大怒大慟。眼看天色又陰暗下來,雲間銀蛇吞吐,雷雨蠢蠢欲落,莫如早點兒回去也罷。取下斗篷穿好,向著青塚戀戀眷望一眼,頭一搖,毅然轉身離去。

 

  神思恍蕩之間,忽聞一道沉鐘般的聲音響起:「師弟,你幾時學了大禹,也來個過門不入?我等了你恁長時候,卻連聲招呼也求之不得?」

 

  淨音急忙回首,往發聲之處瞧去。只見精舍前的門階上,站著一名紅顏白眉的老僧,正含笑望著自己。不是無生,卻是那個?當下也不答腔,微微一頷首,權作招呼,逕自沿著右角小徑穿去。

 

  倏地灰影一閃,無生已悄然緊躡而來。淨音輕哼一聲:「招呼我給了,你不念佛去,纏著我作甚?」無生微笑道:「佛自在吾心,何處念佛去?」淨音啐道:「戲論!閃一邊去!」無生哈哈一笑,不避反進,逕往淨音身畔靠去。淨音疾行數步,躲惡犬似的橫眼叱道:「咄!我這兒沒佛,你甭恁般親熱!」

 

  無生笑得越發暢懷,緊挨不捨:「師弟,敢情你心裡還怨著我,當初不由分說一刀削了你的三千煩惱絲?呵呵,可我瞧你這比丘卻也做得悠遊自如,肖模像樣兒,絲毫不比淨光遜色哩。」

 

淨音嗤道:「削髮不削髮,反正我便是這個調調兒,也沒放在心上。我卻是討厭你趁我心傷渾噩之際,連個商量也沒有,自做主張逕把我推入沙門!」

 

  無生低宣一聲佛號,斂容道:「當初確是鹵莽了。這些年來,你能避便避,一逕冷顏相向,我豈會不明白?我時時惦掛著你,今日若非慧觀乖覺,私底給我報了信兒,咱們豈非又要錯過?欸,請你莫再瞋惱,師兄給你陪個大懺禮。」言訖,停步合十深深一禮。

 

  淨音暗忖:「找慧觀領路,沒想到卻領出個討厭鬼,端的是自作孽!」心念飛轉,腳步沒停,臉色稍微和緩:「不必多禮!橫豎我也賴上辟天寺了,吃喝拉睡全仗了它。」

 

  無生大步趕上,並肩偕行,笑道:「這是那門子話!辟天寺乃天鷲、天鷙兩族的共同祖業。六百多年前,咱們兩族先人中,幾位慮深智周的長老厭倦族人間的爭鬥,為防滅族之禍,預先秘密置下這份產業,留給愛好和平者一片淨土。即便供養你終生,也是應該的。」淨音自嘲道:「你擔心我懶惰散誕,連自己的一身臭皮囊也養不起?」無生苦笑一聲:「可不是麼!瞧你那時光景,倘若沒人守護,只怕當真餓死也說不定。」

 

  逆耳之言畢竟難聽,淨音不意他答得如此乾脆,登時氣結:「哼,你當時何不乾脆讓我餓死,省得今日不盡的煩憂!」無生朝淨音懷中的鳥容非望了眼,藹然道:「稚子何辜,這豈是你心中所願?」

 

  一語擊中淨音內心的隱痛,本來已不到三分的嗔火,頓時澆熄。內心不得不招認,煩憂固然不盡,可為人之父的莫名喜悅與愚蠢驕傲,愈加教人心醉神馳呀。嘴上可沒好意思承認,緊摟著孩兒,快步踏出園門。

 

  無生忙輕步跟上,接道:「當年我依照青菘子前輩的指引,尋著你和淨光的下落。」話鋒一頓,側頭瞥了眼鳥容非,見他昏睡不醒,續道:「那時你半死不活的,我們費了許多心血,才把你的魂魄拉回來。辟天寺向例是由天鷲族出任住持,天鷙族護法維那。當時前任住持已圓寂兩年,我們心焦不已,好不容易覓得天鷲血脈,當真是佛陀庇佑。」

 

  淨音譏刺道:「毀斷天鷲族脈者,功勞簿上少不得你們一筆,不必在這兒假惺惺!」無生著此一譏,卻也不惱,泰然自若道:「阿彌陀佛!你的火氣還是直恁衝!天鷙族一連出了幾代混蛋傻寶,我離族已久,委實管他們不得。唉,兄弟鬩牆,貽患子孫,誰說不是惡因自種?我惟求盡些人事,庶幾減點罪業罷了。」

 

  淨音火氣已消,懶得爭較,且不作聲。無生吁嗟片時,又道:「你委實不負天鷲神童之名,青菘子前輩也不愧是知徒莫若師,囑咐我們,只管把你安在適當的地方,時候到了,撒對土壤的種子自然會醒來,生根發芽,自尋活路。」

 

  淨音哼道:「所以你們把我安在那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無生朗聲一笑:「生蛋確實沒法子,倒是搞得滿園生機蓬勃,著實教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淨音聽他半褒半謔,鼻孔一哼,面色越發和緩。

 

  憶及往事,無生神采煥發的臉上忽然湧起一抹傷惜之情:「只是苦了淨光!他身為族長,為了保護族人周全,樹敵過多,那張臉兒望那兒一露,立時要招來殺機。他吭也不吭,自願承受洗心革面』轉形易貌的禁制與痛苦。唉,我應該設想出更好的法子的!」

 

  耳聞無生自責,淨音淡然道:「楞木頭一旦做下決定,即便是釋迦牟尼也拉他不回,何況是你?再說,他若熬得過去,武藝修行絕對臻至更高境界,是苦是福也難說得緊。」無生喟嘆道:「話是沒錯,可你們畢竟是我親手帶來的,咱們名為師兄弟,實同父子……」

 

不容他說畢,淨音猛可截住:「得得!你何不乾脆直說,我們是你撿來的?甭來沾親攀故啦!我倒想請教你,非兒教拈花指給拈上了,這卻是怎說?」

 

  無生沉默片刻,無奈道:「我離族三十餘年,現下族裡情形如何,也僅知個大概。唉,天鷙族五大氏爭擾不休,為了搶做頭兒,爭破頭也在所不惜。族裡的元氣大半耗在十年一度的比試競長,實在是愚不可及!現下當家做主的是段干家族的長子段干鎏,以指法施勁方式來看,容非身上受的那一指,卻是漆雕家的手法。可無論是那家下的手,我委實琢磨不出,天鷙族遠居巽埌,極罕踐臨天穆之野,小小一個孩兒怎會招惹上這等怨親?」

 

  淨音沉吟道:「昨兒有個小伙子上寺裡胡鬧,喚作楊本玉,你曉得他的來歷麼?」無生答道:「我也得了消息,那小子有些意思,聽說是楊常彬的螟蛉子。怎的?」淨音冷哼道:「你不是頂有辦法麼?摸摸他的底兒去!」

 

  無生心念疾轉,猛然醒悟:「哎呀!的確大有蹊蹺。那小子身邊伴了個惟鶼族人,若是尋常紈褲公子哥兒,目空一切的惟鶼族人壓根不理不睬,何況他分明是有意尋釁。這點我倒疏漏了,慚愧!」淨音哂道:「和尚當久了,腦袋自然也空了,須也怪你不得!」冷語方落,無生呵呵長笑。

 

  兩人沿著小徑,且說且行,不覺已繞過後山。淨音欲待請無生止步回寺,眼角一瞄,前方山徑恍然出現一點紅影,空中隱約傳來一個男子聲音:「阿拙,你到底想走那兒去?似這般胡鑽亂轉走了大半日,你不累,我卻心疼著你。咱們不如回去歇會兒再走,好不?」

 

  聲方入耳,淨音內心一動,呀!才提到惟鶼族,立馬蹦出鶼鶼于飛的兩人,這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自個兒還沒借妥東風咧!惟恐身分教安拙識破,萬一日後她再與兩個孩兒見面,沒準透露風聲,那時就算妝丑扮旦,決計也瞞不下去。眼看走避不及,倘若匆匆引退,反倒啟人疑竇。忙不迭停步,湊近無生附耳道:「替我掩瞞!」

 

  無生識得守缺,於雙方交情亦有所聞。他卻不識安拙的底細,只知眼前的喇嘛乃赴會大德之一,於她對淨光的情感糾葛種種,更是一無所知。淨音要他掩瞞甚麼?頓時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可他畢竟江湖經慣,世情嫻熟,摸不著有甚打緊?頭微點,胸已成竹。

 

  才一晃眼間,那條紅影已逼近十步開外,來人正是安拙。她見兩名僧侶當道而立,左首老僧,法堂講經之時,瞻過幾眼,認出是辟天寺的維那無生法師;右邊一僧,竹笠斗篷,縮頭縮腦的,卻不知何人。施施然緩下步履,迎向前去。

 

  守缺寸步不離跟在斜後方,猛一抬頭,赫見竹笠遮掩下的淨音擠眉弄眼,衝著自己一笑,當場傻了眼兒!張著的大口還來不及闔上,心頭的悶鼓已搗得驚天價響。萬一安拙認出淨音,肯定要追問阿桐的下落,到時夾纏不清麻煩可大了!

 

  安拙目光一落,恰見淨音懷中的鳥容非,不由輕咦一聲。抬眼望去,見眼前的僧人雖被竹笠遮去大半眉目,可那姿容神態,微覺面善。一時間卻想不起來,秀眉輕攢,腳步也停頓下來。

 

  原來淨音比淨光年長四歲,當年寄身惟鶼族,離開之際,已具成年人的身形相貌。雖則不復年少,但容貌體態變化不大。所幸安拙心中只容得一個阿桐,於他人種種無非是粗枝大葉。眼前之人固然形貌依稀,畢竟不似打小隨她學武的破執一般,得以一眼識穿。瞟了兩眼,記憶不得,便不再追究。

 

  她卻是真心關懷鳥容非,見他蜷縮在眼前僧人的懷裡,昏睡如故,不免懸上一顆心,啟口問道:「阿非怎麼了?果真病了?是甚麼病?」一疊聲三問,直問得守缺膽戰心驚,生怕安拙認出淨音,不知會鬧出甚麼事端。

 

  淨音佯傻裝呆,鼓著眼珠,壓低嗓音,學著清塵嗚拉亂喊兩聲,望著無生搖頭擺腦。無生輕咳一聲,向守缺打個問訊:「守缺道友,這位可是貴友?兩位好一番閒情逸致呀!難得清興,可否陪老衲回寺品茗論道?」

 

  不等答話,趕忙朝淨音胡亂比畫一陣,又轉頭歉然道:「我這名侍者精明幹練,可惜天生聾啞。容非微染風邪,我吩咐他帶去子虛庵找精通岐黃的無有法師瞧瞧,應當沒甚要緊,請毋須掛念!」趕緊再比畫幾手,打發淨音上路。

 

  淨音欠身一禮,側身避過安拙的視線,朝守缺揚眉眨眼,唇角間滿是促狹笑容,揚長而去。守缺見狀,拐杖險些脫手敲下去,肚裡卻是安下定風錨,興致一發高昂,答道:「品茗論道甚好!我們正有此意,還請大師帶路!」安拙一聲冷哼:「我無此意,你自己去!」語落,向無生合十作禮,紅影風也似的往回寺的方向飄移而去。守缺滿臉莫可奈何,搖頭嘆氣,與無生相偕折返。

 

  淨音逃過一小劫,心情大暢,快馬加鞭趲回程。走沒數里,又淅淅瀝瀝落起細雨,趕緊把孩兒藏入斗篷裡。他的功力遠不如淨光,疾趕一陣,汗流浹背,微感力衰氣竭。喘口氣,心忖:「跑啥跑?橫豎早晚會到。」索性安生認分,給兩腳告個假,悠然漫行。申牌時分約已到了底,方始行至石窟前,看來掌燈前斷然沒法兒趕回。想起小鹿兒千叮萬囑,要自己早些回去,這下子,那張小臉兒可不知要拉多長啦!

 

  穿出石窟,陣雨方歇,忽覺懷中的孩兒扭動不休,估摸孩子大概醒了,忙把斗篷扯過一旁,讓他透透氣。就著灰撲撲的天色低頭一瞧,果不然,兩顆星子般的眼珠正直柯柯瞪著呢。不由哧的一笑:「非兒,你可醒得早呀!」

 

  鳥容非嗅著一鼻子汗味,聽著淨音怦怦心跳,料想師父準也走累了,便掙扎道:「師父,這會子我氣力又來了,我自個兒走罷。」淨音滿臉愛憐橫溢道:「算啦,爹……呃,跌倒了,可不是好玩的,小鹿兒又要叨念老半天。」一時忘情,差點脫口露了餡兒,趕忙呵呵乾笑數聲掩飾過去。

 

  鳥容非憨然一笑,他委實提不起勁力走路,半闔著眼皮胡想一陣,低聲道:「師父,你別趕我離開,好麼?」淨音臂膀微一施力,抱緊孩兒道:「我還求你別拋棄師父呢!」鳥容非當下安心,輕問:「師父,剛才你在塚前唱的是甚麼曲子?」淨音笑道:「好聽是不?師父再給你唱一次。」不等鳥容非回答,喉嚨一清,放開沉亮的嗓音唱著:「幾回生,幾回死,生死悠悠無定止。自從頓悟了無生,於諸榮辱何憂喜?入深山,住蘭若,岑崟幽邃長松下。優游靜坐野僧家,闃寂安居實瀟灑。」

 

  鳥容非聆聽半晌,前頭數句「幾回生、幾回死」甚麼的,倒也彷彿無差,但此刻師父曲中洋溢歡喜自得,那來適才的幽怨纏綿?不禁狐疑:「是這曲兒麼?我怎麼聽著不像?」淨音笑道:「正是這曲兒!」鳥容非眉峰微顰,步步追擊:「不是!」淨音胳臂一攏,堅守陣地:「是!」鳥容非橫來一言:「分明不是!」淨音豎往一語:「本來就是!」師徒倆你咬一句、我頂一語,爭執不下,暮色可是越來越深濃了。

 

 

[注]

 

淨音後來所唱的曲兒,出自《永嘉證道歌》,乃唐代僧人永嘉玄覺所作。玄覺俗姓戴,字道明,浙江溫州永嘉縣人。根據書上記載,他「八歲出家,遊心三藏,尤通天台止觀。」本來棲止龍興寺,後來瞧見寺旁別有勝境,遂於岩下自己蓋了一間禪房,獨自在屋中研學,常修禪觀。後來不知怎的,傳出不能「觀得」的謗言。於是便在左溪玄朗的鼓勵下,與東陽策禪師(一作榮禪師)行腳雲水間,覓師授印。

 

玄覺三十一歲時,南行謁拜韶陽惠能禪師(鼎鼎大名的中土禪宗六祖)。一番問答後,得到惠能的印可。惠能留他一宿,翌日即歸龍興寺,因此時人稱他為「一宿覺」。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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