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本賞析研究論文為原稿，

經整理後已收錄於《閒雲書齋國學論文集》。

有著作權，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自在老師啟2011/12/27

~~~~~~~~~~~~~~~~~~~~~~~~~~~~~~

◎自在老師‧撰

柳永的詞，一般將其分為雅詞與俗詞兩類。其雅詞主要抒寫自己的情感，如羈旅行役之類；俗詞則描寫了下層社會婦女及歌妓的情感，或是寫來供樂工歌妓們唱的。(註一)今所選的兩首〈少年遊〉，前一首即所謂的雅詞，後一首為俗詞。

在體制上，一般皆知柳永為慢詞的開拓者，在《樂章集》中，中調及長調約佔了四分之三，小令只有五十餘首，此比例可知。柳永雖以慢詞之鋪敘見長，然其小令，於內容上，在綺羅香澤外，發抒羈旅之情，擴大了詞境(註二)；在筆法上，於情於景，鉤勒點染之造詣，亦值得學者們細細品賞、體會。 

其一：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

﹝詞牌﹞

〈少年遊〉，一名玉蠟梅枝、小欄干。

〈少年遊〉調見《珠玉集》(晏殊)，因詞有「長似少年時」，取以為名。韓淲詞有「明窗玉蠟梅枝」句，更名「玉蠟梅枝」。薩都剌詞名〈小欄干〉。(詞譜)

﹝詞律﹞

〈少年遊〉，雙調，五十字，前段五句三平韻，後段五句兩平韻。譜見下：(【平】表押韻)

(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仄)，(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 

﹝校勘﹞

1.      高柳亂蟬「嘶」：彊村本、《全宋詞》俱作「棲」。石蓮庵本、《宋詞三百首箋注》(唐圭璋)、《新譯宋詞三百首》(汪中)(以下簡稱汪本)、《唐宋名家詞賞析─柳永、周邦》(葉嘉瑩)及《柳永詞選》(梁雪芸)(以下簡稱梁本)等俱作「嘶」。案〈引駕行〉有「蟬嘶敗柳」句，依詞意，以作「嘶」為妥。

2.      不似「去」時：石蓮庵本作「少」，其他各本(上述者)俱作「去」。

﹝注釋﹞

1.     長安古道──

〈輪臺子〉：「冒征塵遠況，自古淒涼長安道」。

〈臨江仙引〉：「長安古道綿綿」。

〈引駕行〉：「斜陽暮草長安道，是離人，斷魂處，迢迢匹馬西征。」

〈少年遊〉之二：「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揚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汪本及梁本之解，均以為此即漢唐之長安。葉嘉瑩先生以為：「可能指北宋的都城汴梁。長安只是代表都城所在地。」(註三)案北宋都城，柳詞中多作「帝里」、「帝城」、「神京」、「京國」等，風貌繁華，寫「長安」者已引之如上，葉說不似。

古道，非城中街道，應是城外郊野之道，蓋將入城之途中。

2.     馬遲遲──

〈古詩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定風波〉：「走舟車向此，人人爭名競利，念蕩子，終日驅驅，爭覺鄉關轉迢遞。」

〈陽臺路〉：「冒征塵匹馬驅驅，愁見山遙水遠。」

〈輪臺子〉：「恁驅驅，何時是了？」

〈臨江仙〉：「渡口向晚，乘瘦馬陟崇岡，西郊又送秋光。」

葉氏以為：「古往今來的多少人，在通往都城的道路上奔波，追逐名利，可是，別人車馬競逐，而我遲遲而行。」(註四)可為一說。 

3.     高柳亂蟬嘶──

〈竹馬子〉：「殘蟬噪晚」。

〈引駕行〉：「蟬嘶敗柳」。

〈戚氏〉：「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聲喧。」

〈應天長〉：「殘蟬聲漸」。

〈雨霖鈴〉：「寒蟬淒切」。

4.      歸雲二句──

〈卜算子〉：「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雲誰寄？」

〈訴衷情近〉：「暮雲過了，秋風老盡，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輪臺子〉：「暮雲漸杳，但黯黯消魂，寸腸憑誰表？」

葉氏以為：「歸雲」是「前期」的象喻，過去的理想、願望、期待，和雲一樣的消失了。(註五)梁本以為「歸雲」喻女子，「前期」指前約。 

5.     狎興生疏──

〈鳳歸雲〉：「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拋擲雲泉。狎玩塵土，壯節等閒銷。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

〈透碧霄〉：「仗何人多謝嬋娟，道宦途蹤跡，歌酒情懷，不似當年。」

6.酒徒蕭索──

〈戚氏〉：「當日少年，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流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

「蕭索」一詞，柳永常用，如：

「景蕭索」(雪梅香)、「情緒蕭索」(尾犯)、「一望關河蕭索」(曲玉管)、「極目蕭索」(定風波)、「倚危樓佇立，乍蕭索」(木蘭花慢)、「葦風蕭索」(滿江紅)、「異鄉風物，忍蕭索、當愁眼」(迷神引)等。

「蕭索」在這裡，形容離散而稀少之意。 

7.去年──

崔護〈遊城南〉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去年」，表達一種人事、身心、時空變化快速之感。

﹝意譯﹞

在長安郊外蒼涼的古道上，我騎著這匹瘦馬呀，垂著頭，慢騰騰的踱步…。哎！又是秋天了！只聽得無情的蟬兒們，在高高的柳樹上頭，恣意的嘶鳴。放眼望去，只見夕陽沉沒在遙遠的島外。暮色起，秋風在郊野上呼呼地吹著。我極目四望，甚麼也捕捉不到，只有夜幕從四面八方籠罩了下來。

 遠方飄泊的浮雲，亦棄我而去，消逝無蹤。想那昔日的紅顏哪，不也如此嗎？！從前的希望、期盼和約定，現在可在哪兒呢？看如今，自己也老了，當年尋芳遊冶的興致，邇來已感生疏；而一塊兒喝酒行樂的哥兒們，也一個個散了…，一切，都不像去年了。 

﹝賞析﹞

一、情境探討

汪師及葉氏都認為這首詞是晚年之作(註七)，誠然。柳永一生飄泊不得志，《樂章集》中，寫羈旅懷舊的作品很多，而最被欣賞的，也是這一類的作品。其中，我們讀到： 

「臨風想佳麗，別後愁顏……落花流水忽西東，無憀恨，相思意，盡分付征鴻。」(雪梅香)

「帝城當日，蘭堂夜燭，百萬呼廬，畫閣春風……前事難重偶，空遺恨，望仙鄉，一消凝，淚沾襟袖。」(笛家弄)

「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曲玉管)

「繡閣輕拋，錦字難逢，等閒度歲，奈泛泛旅跡，厭厭病緒。爾來諳盡、宦遊滋味。」(定風波)

「雅歡幽會，良辰可惜虛拋擲。追念狂蹤舊跡，長祇憑恁愁悶朝夕……役夢勞魂苦相憶。」(征部樂)

「為憶芳容，別後水遠山遙……天涯行客，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傾杯樂)

「因循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盟言，更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浪淘沙慢)

「追念少年時，正恁風幃，倚香偎暖，嬉遊慣……此際空勞，回首望帝里，難收淚眼。」(陽臺路)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夜半樂)

「皇都，暗想歡遊，成往事，動欷歔。」(木蘭花慢)

這一類的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情境，即是因旅途中的景色，而想起自身飄泊，觸景生情，懷念舊日在京城的歡遊時光和繡閣佳人。

這一首〈少年遊〉的情境，也是這類的型態，只是，在心態上，更老了，更蒼涼了，而有「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馬遲遲」、「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等，即是這種情懷的呈現。

二、詞境探析

這首詞的上片，令人想起馬致遠的〈天淨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然而這裡的古道，可不是尋常古道，乃是代表了前朝盛世與繁華的「長安古道」，而此，在風流才子柳永的心中，不也代表了類似的象徵──昔日帝里，歡遊宴樂，而今卻只如「歸雲一去無蹤跡」。行役至此，不禁馬蹄也緩慢下來。「馬遲遲」，寫的是馬，實則蘊含了作者環視此景而產生的落寞、悲涼的情緒。下句「高柳亂蟬嘶」，一個「亂」字，即點明了作者這般的心緒。 

時節是悲秋的時節，地點是蒼涼的長安古道，時間是「夕陽無限好」的向晚時分。時空交錯之下，開展一片蒼涼遼闊的景致──「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遂將作者這位「天涯淪落人」，孤立於這般遼闊的曠野中，更顯得自己「古道西風瘦馬」的孤寂淒涼。看看夕陽，「夕陽無限好」，可不就是長安，可不就是自己！夕陽，尤其在空曠的地方看夕陽，特別可見其沉沒之速，倏地落下，而天色也就暗下來了。此時，在蒼涼的古道上，只有呼呼的秋風，與一襲夜幕，伴著這位天涯倦客……。

上片寫景，平遠而蒼涼；下片因景生情，懷舊傷今。於此，他拋開了以往慢詞對於懷舊之情所慣用的鋪敘手法，而代之以小令的簡筆鉤勒，透析出一種「欲說還休」的無言的悲涼──所有的過去，唯寓之於「歸雲」、「前期」中。「歸雲」，一語雙關，既以「雲」承上片的「天」，使前後關聯；又以「雲」的飄泊象徵，引發下片的一切愁懷。「歸雲」、「前期」，不僅僅代表了對女子、對往日舊夢的懷念，以一個晚年之人來說，該是蘊含了所有的過去，想是要來得深刻而凝鍊的。 

然而，「情到多時情轉薄」，一則自己也老了，意興闌珊了，加上「酒徒」也散了，所以「狎興」便生疏了。然而，既已言之，便是未忘。「狎興」、「酒徒」──少年風流事，卻依然是柳永飄泊一生，所最忘不了的回憶。「不似去年」，感嘆一切變化之速，如夕陽之沉，捕捉不到，挽回不了，卻也始終、忘也忘不了……。

「去年時」有作「少年時」者，葉嘉瑩先生在《宋詞新賞》中，以為作「去年」固然較為悲切，而作「少年」卻較能與「歸雲」、「前期」及「狎興」、「酒徒」連貫一氣。故以為作「少年」較妥。(註八) 筆者以為，下片可分成兩個層次，「歸雲」二句是一層，是追昔；「狎興」三句是第二層，是撫今。追昔，則已往事如煙，若再作「不似少年時」，豈非詞意重複？若以「不似去年」，則前既追昔矣，感情已挫，復更撫今─「不似去年」─則更頓一層而有不勝欷歔之感了。故仍以作「去年」為佳。 

﹝結構﹞

上片寫景，分作兩層：「長安」二句是近景，「夕陽」三句是遠景。由近及遠。

下片抒情，復分二層：「歸雲」二句是追昔；「狎興」三句是撫今。由遠及近。 

以「歸雲」過片，承上啟下。

﹝修辭﹞ 

景的意象──長安古道、馬、柳、蟬、夕陽、島、秋風、原上、四天、雲。

情的點染──遲遲、亂、一去、何處、生疏、蕭索、去年。 

﹝詞評﹞ 

梁雪芸：「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數句，筆重意賅，境界宏闊。(註九)

葉嘉瑩：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裡說柳詞「森秀幽淡之趣在骨」。秀，是心靈的感發；森，是淒涼的韻味。〈少年遊〉這種淒涼的感受，反映了柳永內心的悲慨，是柳永真正精神品格的流露。(註十) 

汪師：此詞作於古都長安，饒有一股蒼勁之氣，不似屯田纖豔風格。樸質厚重，又值秋風起於原上，目斷四天垂，有千里暮雲平之感。下片意興蕭索，似為屯田晚年之詠，有不似去年，自身亦如雲蹤不定。全篇無詞藻之雕飾，自是高詠。(註十一)

﹝結語﹞

這首詞呈現柳永羈旅詞一貫風格──上片寫景，氣象宏闊蒼茫；下片抒情，憶念往日歡遊。然以小令簡筆鉤勒，較之慢詞鋪敘，更顯得言有盡而意無窮。整首呈現晚景蒼涼孤寂之感，是一首十分凝鍊的作品。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