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能力、優點，只是有個信念：要留給後世一個好的影響，讓自己的價值大到足以影響人；就是這股信念造就了現在的我，那也是阿公留給我最後的禮物。 

生活就是付出、就是行善

因為戰亂的緣故，阿公一生下來就是無親無靠的孤兒。長大後，四海為家的他乾脆就去跑船，靠著跑船攢了一點資本，回到陸地上做點小生意。在我的記憶裡，餐桌上若有魚他從來不碰，因為他說這輩子已經吃夠了魚；我們可以想見他在海上的日子有多長、多難以忍受。

小時候我們全家一起住在一棟兩層樓的洋房，樓上是睡覺的房間，樓下是類似勸善堂的公共場所，開放讓大家使用。那個年代普通人家還沒有電視或收音機，阿公就自己花錢請了老師在樓下說書，讓大家在結束一天辛苦的工作後，可以享受一點小小的娛樂，於是，每到夜晚，樓下總是熱鬧的跟夜市一樣，大人小孩都來聽精彩的故事。到了逢年過節，阿媽都會準備好一鍋又一鍋好吃的肉粥，擺在家門口請大家吃。

那肉粥的美味，現在想起來仍讓我念念不忘。

我那時年紀很小，不知道阿公阿媽是在「做善事」，他們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在做什麼特別或偉大的事，所有的捐助都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那時家裡請了三位管家，幫忙家裡大大小小忙不完的家事，阿公規定我們要稱呼管家們為「阿姑」，要把她們當家人看待。

我們跟阿姑也真的很像家人，都是一起同桌吃飯；阿姑在掃地、做飯時，我們就不准在旁邊玩或吃東西，不能打擾她們做事，要尊敬她們。

其中有位阿姑年紀跟我差不多，我們倆常常在一起玩。

我有次玩輸了不高興，隨口叫她回自己家不要待在我們家，被阿公聽到了，結果，向來寵我的阿公竟然叫我罰跪；那是我唯一一次被阿公處罰。

那一次真是讓我畢生難忘，當時不懂為什麼阿公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但是我再也不敢對阿姑有任何的不禮貌。

一個孤兒，照顧五十幾個孤兒

因為戰亂、因為貧窮，很多孩子像阿公一樣，是沒有父母沒有家人照顧的孤兒。阿公只要知道哪裡有孤兒，就把他帶回家。我們家的後院，那時住了五十幾個孤兒。阿公除了供他們吃住，還讓他們讀書，直等到他們長大，找到工作或是娶妻了，可以獨立生活，才讓他們離開我們家，一如對待自己親生的兒子。阿公還規定我們，也要照輩份的規矩稱他們叔叔或伯伯。

阿公有次住院，有二位當消防員的叔叔來探病。

他們可能是為了逗阿公開心，一來就很開心的大聲炫耀：「我們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到了！」算算從家裡到醫院的距離，少說也要半小時車程。

阿公聽到臉一沉，問：「你們怎麼來的？」我在一旁聽了也很好奇，不知道他們怎麼能那麼快。

其中一個叔叔很興奮的說：「我們開消防車來的！大家聽到硿鏘的聲音都讓我們先過，所以一下就到了！」躺在病床的阿公，馬上拿起了拐杖要下床打他們，並且很生氣的叫他們馬上回去！

當時，我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後來才知道阿公是氣叔叔公器私用。

阿公還想到，如果這時失火需要消防車怎麼辦？如果有人發現他們開消防車不是為了救火，也許以後就不再讓路給消防車了！這樣會害到其他無辜的人。

阿公老的時候得了糖尿病，不但很多東西不能吃，最痛苦的是傷口都癒合不了，皮開肉綻不說，有的傷口甚至深可見骨，我看了都覺得痛，可是阿公不哼不唉，只緊閉著嘴默默承受。

我那時正在讀大學，還存留了一點青春期的叛逆。看到阿公所受的折磨，我變得很憤世嫉俗，覺得這世上根本沒有天理。阿公一輩子認真做事與人為善，到頭來為什麼還要受這些苦，好人哪有好報？全都是騙人的！

在阿公去世前，醫生讓他回到家裡休養。阿公可能是明白自己去日無多吧，只要能下床走動就忙著整理東西。有天傍晚，天色將暗未暗，我走進未開燈的客廳裡，看到阿公正在餅乾鐵盒裡燒一些紙張，我問他在燒什麼？阿公說只是一些沒用的廢紙。

我好奇的偷瞄了一下，發現那是別人跟他借錢時寫的借據。阿公知道我看到了，跟我解釋說，他這麼做是為了不要讓我們後輩起煩惱心，如果他留下那些借據，我們看到了要人家還錢，還得了也就罷，還不出來怎麼辦？別人會難堪窘迫，我們也會生氣難過，大家都不好過，倒不如燒光了，灰飛煙滅一乾二淨。

一片昏暗中，火光映出阿公蒼老的臉龐，有種我無法形容的光彩，那一幕，是阿公留在我記憶中最美的停格。

用一輩子，寫了完美的句點

在阿公名下只有二個女兒，阿姨是他和阿媽親生的，我母親是他們收養的。照血緣算，他們只有一個女兒。

阿公去世後，我們很想為他老人家辦個風風光光的喪禮，但是那時家道中落，已經沒有太多餘錢，只安排了簡單隆重的儀式。我再一次，為阿公感到忿恨不平。他到死前都還在為別人設想，有誰為他設想了呢？他這一生，難道就要這樣草率的落幕了嗎？我真的好替他不平。

告別式那天，時辰一到，淚眼迷濛中，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了一群穿重孝的人，從距離會場很遠的地方，三跪九叩哭聲震天一路拜了過來，我好奇的數了數，約有五十多個人，原來是那群阿公照顧過的孩子們。他們長大成人後，有貴為警察局長、政商名人、民間劇團團長的，也有認真平凡的市井小民，但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他們以兒子的身份，都來送阿公一程了。阿公這一生，雖沒有自己血脈上的兒子，卻有這麼多傳承他教養的子嗣。

他的一生，真的值得了。

花車一共走了四個多小時才走完，我們自己只租了兩輛車而已，其他的車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租的。阿公其實並不需要那個告別式，場面再隆重風光對他也沒有意義，但是我們這些後輩子孫都看到了，看到了一個認真付出的人，看到了那麼多人對他的不捨與尊敬，我也看到了阿公給我的答案：什麼叫做有價值？什麼是人生的意義？

那天，深深影響了我對生命的看法。我不再憤世嫉俗，也不太介意我所付出的是不是馬上就有回報，只要精進認真的過日子，最後自會有公評。

我也想好了自己最後跟這個世界告別的方式。我不要鞠躬哈腰歌功頌德的告別式，告別式的第一幕會放映一段影片，內容是我要鼓勵大家的話，接下來，我要大家談談我這一生做了什麼事，分享從我身上學到的事情，就像個為我辦的畢業典禮。我要在那天，把阿公傳給我的感動與鼓勵，再傳出去。

我們這一生，想努力得到的，不是名就是利，但那些最後都帶不走；所以，我認為，這一生真正要努力的，不是去得到什麼，而是你付出了什麼。 

因為阿公，讓我了解到何謂真正的「價值」，我也期許自己要成為有貢獻、有影響力的人，透過廣度、高度、深度、溫度，讓自己「堅持做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