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三煞半系列小說】《金瓶麗人》

輞川圖(局部)

《前文提要》 

有三層樓高的『聽雨樓』建在權相嚴嵩府邸內，一個佔地頗大的湖邊，並且又位於一高地上，所以自第三樓，竟可以稍望見皇宮大內。 

今天這裏已佈置成接收字畫、古玩壽禮的場地，一樓是登錄壽禮、二樓展出字畫，三樓便是古玩。嚴年和湯勤來到這裏打點督察，嚴年往三樓接收一只白玉杯── 一捧雪，湯勤便在二樓觀賞展出的字畫。 

負責在聽雨樓登錄壽禮的，是玉南與張四兩人，他們聽說王世貞的老家人，送來一幅《輞川圖》，故殷切地等著王氏老僕的到來。 

第六章  輞川圖 

湯勤﹕「從大門口來這聽雨樓可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恐怕還得有一會吧！」

「這王忬聽說腰桿子挺硬的，」張四說﹕「這次卻因何向相爺送起重禮來了？」

湯勤﹕「還不又是那王忬的兒子王世貞和小相爺為了飲酒的事發生了一些磨擦！」

原來嚴世蕃最喜歡在宴席上鬧酒，有時候實在太不像話，使人難以招架，比如他拿妓女三寸金蓮的繡鞋當酒杯向同坐客人灌酒，多數礙於他的官勢，即便不喜歡這樣的行為，也只得乖乖就範，嚴世蕃甚至因此更翻新花樣掐住嘴強灌，只有王世貞看不過去憤而譏刺頂撞，因此嚴世蕃心裏不痛快！

張四﹕「原來如此，輞川圖真虧他哪兒覓到的！」

「你們可知道他家有一條鮮為人知的生財路子。」湯勤說。

張四問﹕「什麼路子？」

玉南說﹕「哦！我知道了！可是當鋪？！」

湯勤笑而未答。

玉南﹕「不知他們還收到其他什麼名畫沒有？那麼小相爺知不知道呢？」

湯勤﹕「我猜說不定還正是小相爺指名而要的呢！」

張四﹕「嗯哼您老兄最好別亂說，俗語說得好──禍從口出」

湯勤笑笑﹕「噢！是嗎？」

張四﹕「據咱想，王維的輞川圖必定能彌補兩家不和了！」

湯勤沒有接話。玉南卻說﹕「那倒不一定！」

湯勤向他看了一眼。

張四﹕「怎麼說？」

玉南沒有回答。

張四追問﹕「難道玉三爺您估計那輞川圖會是張假畫嗎？」

玉南「咱們連那畫都還沒看到呢！」

湯勤由於裱褙工作的關係，對鑒定字畫必需要瞭解，因此對張四口中那『估計』兩字覺得刺耳，他問﹕「您懂不懂如何鑑定字畫的？」

張四﹕「咱？噯，嘿，咱可不正跟著年爺和湯爺您慢慢兒，一點點兒在學習哪！」

玉南微笑著說﹕「鑑定字畫可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湯爺不但裱褙手藝在京裏首屈一指，對字畫的鑒定也是行家」

張四趕忙說﹕「今兒個可不正好就請湯爺給咱們指點指點！」

湯勤看了看玉南說﹕「鑒定字畫是一門極專門的學問，為什麼字畫須要鑒定呢？因為有人造假。為什麼有人要造假畫呢？無非在於騙錢斂財！所以今兒個這樣給相爺送禮的情況下，應該沒有用到鑒定的須要」

「那也不一定！」玉南說。

「除非送畫的人自己上當，買了假畫」湯勤說，但突然心中一動，他知道玉南張四兩人都作畫，瞧玉南的口氣神情，自負甚高，因此問﹕

「敢問玉三爺師承？」

玉南沒有答話，卻將他們又帶回花鳥草蟲的世界，指著一幅畫說﹕

「這幅就是我老師畫的。」

湯勤看去，是一幅《白燕梨花圖并題》。作者王榖祥。王是長州人（也就是蘇州），生於孝宗弘治十四年，乃文徵明的學生，曾任吏部員外郎，不久就棄官歸里，很奇怪的是，中年以後，突然擱筆不再作畫。湯勤見此畫上兩隻白燕眷戀依偎，心中一動，莫非王榖祥的棄官擱筆竟都與某位紅粉知音有關？

「玉三爺可知道令師因何停筆？」

玉南微笑搖頭。

湯勤又向張四說﹕「王吏部中年以後絕不落筆所以要是張四爺以後見到王吏部的畫有署了今年的年款的話不是偽作，便必然是咱們這位玉三爺的代筆了！哈哈！」

玉南仍沒答話，只神秘地微笑著。

湯勤繼續說﹕「所謂『鑒』就是鏡，用來照徹幽暗，顯出光明。『定』乃辨別其真偽然欲究其奧，必探其源，則什麼是源呢？當然就是畫作本身，所以一畫從風格、氣勢、筆法，到印章、紙絹、題跋、裝潢都要注意，所以真畫見得愈多自然愈有把握，只可惜機會不多。像今日這樣，大家當然都不願錯過這觀摩研究的機會。畫的真跡既然難以見到，則也可自歷來的著錄上去蒐尋考較。不瞞兩位說，我現下手頭上就有一本極有用的本子。」

那玉南本來聽時帶了一付不以為然的神情，此時不覺豎起耳朵。

「可惜是個殘稿未著撰人叫《鐵網珊瑚》，對名蹟的款識題跋著錄甚詳。」

張四不覺嚥了嚥口水，兩眼貪婪。

湯勤繼續說﹕「鑒定書畫當然有一定的方法，因為作偽也是有一定的方法，而且坊間一般作偽手法層出不窮，真令人匪夷所思！特別是吳中，作偽風氣最盛！」

這時只聽樓下傳來一個鄉音粗重的話聲﹕「這兒是不是相府？」

三人連忙下到一樓。

只見三個小廝正戲弄著一個老人，拉他的衣服，又從背後推他，嘲笑著他，說這兒怎麼不是相府！

老人正是那等了一早上，從天還沒亮到現在滴水未進的王忠。

氣吁吁的王忠，擦著滿頭大汗問﹕「你們可別騙我！怎麼由大門口進來過了一座小山，又過了一個大湖，起碼也走了幾里路了！」

湯勤趕走小廝，將王忠讓進聽雨樓。

這時玉南和張四都已經坐在登錄長桌後，登錄簿攤開著準備停當。王忠解下包袱，說老爺交待要親自將畫交給小相爺。但小相爺不在這兒。

「你的老爺交待要親自交給小相爺，而咱們的小相爺交待所有送的禮都要先交給咱們哥兒倆在這兒登錄，」張四邊說邊取簿子給他看。

王忠半信半疑將套著錦袱的畫軸取出，卻不料他們不收，說錢呢？

「什麼錢？」王忠瞪大眼問。

到這兒送禮要繳付手續費，而且是有定例的，簿子上有記號。

「哪您自個兒看！凡這打勾的，就是一百兩銀子凡這打叉的就是五十兩銀子。」張四說。

其實打勾是他們認為精品或真跡，也就是賄款豐厚的禮品，打叉的就是平平之作或是偽作，也就是賄款太少或根本沒有賄款的。

王忠連午飯還沒吃，滴水未進，兼饑腸轆轆，那裏有什麼錢？結果張四玉南兩人將他連推帶扔，轟了出去。

他們迫不及待展卷──

《輞川圖》，王維最有名的一幅圖畫，就像晉朝王羲之最有名的一幅書帖《蘭亭序》，早已為後世人摹之又摹，以至於真蹟面貌反而『真相難明』了！

特別是這類傳世久遠（幾乎千年左右）的真蹟若存在，恐怕也極可能觸手而毀的！

此刻展現在他們眼前的這長卷，是絹本，色澤發黃，已有龜裂痕跡，墨色倒還鮮明，畫法風格，與世俗所見的王維畫比之，全不相類。

相傳《輞川圖》最早畫在輞川別業捐佛而改成的清源寺壁上，遂為後人拓下或摹下。這幅曾治好北宋秦少遊腸胃病的『寶圖』，到宋徽宗時已經出現兩種不同的本子流傳﹕一本為高紙，一本為矮紙。紙幅高矮必然與畫面景緻的需求關係密切，而這不同的尺寸正好代表了傳世《輞川圖》兩種不同的畫風。一種畫面結構與明朝當時風行的吳門畫派寫意山水的畫法完全相同。

另一種結構較為平面化，透視不深，山石樹木皆依疊架方式排列，平佈於一個展景式的斜面，並且用小山、流水、或圍籬，將景物隔成一景景的小單元，這正是一種『遊景導覽圖』的方式！

這種方式當然比較合乎於壁畫的原則，壁上展現輞川別業全景整個佈局，一氣呵成，所以應該比較接近清源寺壁上真蹟風貌！

而且由於每一景畫面景物不多，安置排列又簡約而疏放璞拙，故無須大篇幅，當係矮紙一本，他們此刻所見正是後者的樣式。

湯勤細細領略筆法畫風他雖然還不曾見過任何《輞川圖》的真蹟或摹本，但曾閱讀過不少書畫理論的書籍，相傳王維是水墨山水的開山祖師，首創『皺法』，又善於用墨，渲暈精妙。細審此畫，只見山峰盤迴，林木瀟深，山石多為『小斧劈皺』，樹梢多『雀爪』，葉多夾筆。樓閣均用界畫，人物衣褶『丁頭鼠尾』，眉目分明，精細微妙。

那『小斧劈皺』較一般的『披麻皺』更有力更有氣勢，配合著宛延的山勢，柔媚中顯剛勁，墨色層次暈染，將景物襯托得如幻似真。

簡約的佈局，充實繁美的技巧，適切地表達了山林真貌，他恍惚來到輞川。

畫上沒有注明各段景緻，但輞川詩他讀過，於是順著導景的山勢，他度華子岡，孟城坳流漣文杏館，上斤竹嶺，鹿柴，過欹湖，柳浪，漆園──

「湯爺以前可曾見過《輞川圖》？」玉南問。

他依然遺失在清逸的山林──

張四推推他﹕「玉三爺問，湯爺可見曾過──」

「湯勤可能見過──」他被拉回現實，「呃，我是說這摹畫的人可能見過。」

「喔！這麼說這不是真蹟？！」張四問。

湯勤﹕「是真蹟但又不是。」

張四﹕「這咱可就不懂了！」

湯勤﹕「王摩詰傳下《輞川圖》到今日已經有多久了？幾乎八百多年了吧！真蹟可能早已作古！因此，咱們能見到的，多數只是摹本，因此只能就摹本來鑒定它的年代好壞，以及接近原件的程度。」

「那麼這一幅？」張四問。

湯勤問玉南﹕「玉三爺您看呢？」

玉南微笑說﹕「請先說您的看法。」

「精品！」湯勤於是又迷失在繁美高爽的景緻裏，「不可多得的精品！就絹的陳舊看，我判斷不是元朝中期就是元末。整體上，景物編排和時下的寫意山水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而有古拙的氣質，可見較忠實於真蹟，是唐朝繪畫的佈局法。再論筆法技巧，乃小斧劈皺，人物樓閣界畫，甚至鳥獸──喏，瞧──」

他指著展開部份，就景物推測，可能是竹里館一帶，畫面下方左角，輞川沙渚邊的樹叢內，掩映著茅亭一和敞樓一，樓簷一角伸出樹外，有十來片屋瓦，簷邊瓦上停一隻小雀，另飛起一雀。

「瞧，」湯勤繼續說﹕「這雀爪小小爪尖只佔小小屋瓦四分一不到精細如此！」

這時正好樓上一個小廝來請湯勤上三樓，說嚴年有事情相商。湯勤遂上樓去。

湯勤一走，張四指著登錄簿問玉南﹕「哎三爺您看，這怎麼登錄？是真貨是假貨？」

玉南﹕「咱們不已經老早說好的嗎！」

他們早已約定，凡賄款豐富的禮品，就是真貨、是精品（就是那些打勾的），凡賄款在五十兩以下的，統統打叉！就是真貨也變成假貨！

張四﹕「可是你沒聽湯爺一股勁兒的讚好這評估一欄怎麼寫呢？」

登錄簿每一項目最後一欄是評估欄，他們得負責寫上幾句評語，並不是要責成他們考證的任務，一來只是證實他們的勾，或叉，並非胡亂填寫，而是確切有據的。

二來，是讓嚴年和嚴世蕃作為參考性的一種指略。

可是如果湯勤評定此畫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而他們卻說是假貨到時候問起來就不知如何交待了！

玉南稍作沉思，然後慢條斯理地回答﹕「不打緊留給我來填好了！」 

（下週續 ─ 【第七章】是精明上河圖還是清明上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