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正向能量」的反思

目前「正向能量」說已經透過網路泛濫到每個群組，一時間彷彿只要心懷「正面能量」，就能改變所有現實環境；並且改變世界？我不反對「正向能量」，但我認為也不要太迷信於所謂的「正面能量」，可以誇大到"神思"一般。我對「正向能量」的解譯是「在遭遇困境時，思考出能夠具體解決困境的途徑和方法，創造出既利己也利人的結果」，而不是自以為無所循的樂觀，就能等著收成果。

我不是個非常樂觀的人，我也不認為我是個悲觀的人。以一個到老仍事業一無所成的市井小民之身，更沒有條件可以對很多社會賢達所諍言的「正向能量」說提出反駁。但對這個說法，我仍有一點小小的反思。從「正面思考」說演進到「正向能量」說，要如何看待此說？在我生活週圍就可以看到一些相關的引鑑。

我最早接觸到一整個團體都在不斷強調「正面思考」，那是個1990年代初的傳銷公司。一位退伍舊屬費盡唇舌說服我加入一個"希望無窮"的事業。一處大樓裡空間最寬敞的那間屋裡，一進門就見花團錦簇大廳，室內不斷播放著歡樂洋溢的音樂，忽然一大群堆著笑臉的陌生人湧過來，七嘴八舌地向我表達歡迎之辭，都說歡迎我加入，這將是個一定會大大賺錢的事業。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個會賺大錢的材料，他們齊聲和鳴；也不會讓我對自己的財運更樂觀些。

在繳出五萬元的會費後，他們給我一個紙盒，裡面是一箱市面上最常見的洗髮精，我開始感到納悶，這一箱洗髮精能值多少錢？這樣能賺甚麼錢？但退伍前我對這位部屬的印象一向很好所以仍不疑有它。再過幾天他們通知我需要受訓，台上舌粲蓮花的"老師"，說的並不是正常的企業經營之道，全是些如何把更多人拉進來的技巧和話術，每一段章節過門都不斷再強調「正面思考」。

耐心聽完課後，一位聽說是「鑽石級」的幹部？拿出一張分格細密的表格，開始要求我竭盡所思，把我所能想到的所有親朋、同事的名字和聯絡電話、住址都填進表格，那時社會上還沒有個資法的概念和法條出現，但我已真正感到大不對勁，立刻斷然拒絕！我的"介紹人"慌了，立刻又有好幾個能說會道的"幹部"過來軟硬兼施，軟的說法是我須要打破疑心病的負面想法，硬的說法"公司"是合法登記和經營，不可能再退回一文錢還給我。最後結果是，那五萬元飛灰了，洗髮精分送鄰居，那個舊屬也沒有再來往了。

我有位最在乎「正向能量」的朋友來往不很熟，但對他的身心信守此喻，知之甚詳。此公一世不喝冷飲，絕不吃漢堡或披薩之類"垃圾食物"，家中食物除了基本油鹽，不放其它調味料，像牛羊一樣每天吃生菜。最絕的是；絕不參加任何喪儀，不探病，前有喪家必繞道。雖然每天笑嘻嘻，脾氣好得不得了，卻是同齡朋友裡最顯蒼老者，聽說近年常為胃病和肝病所苦，我們這些時常為生活難題苦惱的人也很不解，家產豐厚的他是怎麼活成那般憔悴樣兒的？

我還遇到過一個「正向能量」最極致的人，是1990年代中公務機關的一位女同事。公務上她沒有很特別的所長之處，但「正向能量」強大到；認為週圍所有人都凡俗到"不淨"。無論週圍發生甚麼事，她每天都繃著一張不死的笑臉，和人說話時老是掩著鼻子。有次我以此向她提出疑問，她說自從修畢"觀音法"後，處處皆見不淨，人身則多臭穢！她對我說著時並未掩鼻，事後我想這給我的可是天大面子！因為我自知，每到夏天我的體味是會比別人稍微騷些的。離開我的桌邊後，不知她是否會到洗手間去嘔盡臭穢？

我救過幾位路倒的人，最危險的一次；是2000年代末；在貧民窟的一條小巷裡，在乎「正面能量」的人絕對會寧可繞路避過此區，在這裡多半能看到的臉孔都悽苦，少有笑臉可迎。我把路倒的老先生上身剛扶起，不料他一陣猛咳噴了我一臉唾沫，那可是真的夠臭！還帶著強烈的腐肉味，我忍著欲嘔的不適，先把他抱到蔭涼處靠牆放下，然後急奔就近的水龍頭，猛搓頭臉仍洗不掉那股臭味。待消防隊的救護車趕到，戴口罩的消防隊員沒有直接去抬動老先生，只要求我抱老先生放上擔架。

老先生單身沒有家人，我只好待在醫院裡通知社工人員來處理。等待時醫院的化驗室已驗出結果老先生有末期肺結核，我差點想暈倒！那時我已退休可以不必接觸外人，後來幾天我獨睡獨食，盡量不接近家人，幾天後健檢化驗出結果我並未受到感染，這才開始繼續放心過正常生活。處理這件事我依賴的並不是正面能量，那時我的情況也很拮据，正面不起來。但就"正面功能"而言，我的方法的確有點不夠"正面"，因為救護常識不足，扶起路倒傷患是不可以面對面的，你無法確定對方罹患何症，因此抱扶起傷患時，務須保持側面，並和對方面部維持一個距離，才是正確的救護方式。如果只撿「正向能量」而為，那就只好放著讓他去死了？！

另一個對所謂「正向能量」可以反思的是，"當我真正遭遇到重大心理或身體創傷時，難道我就不能暫時軟弱一下嗎？"常常在臉書上看到一堆分享正面能量的人（最常見是那種加入直銷事業的人），我都很想問：「如果真遇到讓你很難過很痛苦的事情，你還能像這樣自拍笑臉，分享正面能量的話給大家嗎？」心理學告訴我們，當內在的自己與外在的自己距離愈遠，個體就會愈焦慮。

用正面思考去壓制心中不斷湧現的負面情緒，那只能說是一種「自慰式的洗腦」。如果那樣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人們也不必去找精神科或心理醫師了，大家都直接去加入直銷，聽一堆正能量課程不就好了？！據董氏基金會統計，心情不好的人最討厭的三句話，排名第一的就是「想開一點」，第二句話「別想太多」，第三句呢，就是「放下」。在救過自裁者的經驗中我也深有此感。

在救過兩位因感情問題而自裁未遂的陌生少女情況中，我立刻就體會到，她們此時最需要的只是"陪伴"，而不是"教誨"。兩案中我都各遇到過基督教和佛教的善心宣慰團體來關心，其中一次，在基督教團體離開後，她說︰「就不能讓我安靜一下嗎？」另一次的佛教團體，其中一位"菩薩"很冒失地提出"因果論"來勸誡，少女當場抓狂！該團體被我不客氣地請出病房。「正向能量」需要因事制宜，有誰能確定你的「正面思考」就具有「正面能量」？

持續的負面能量的確會拖垮自己和別人，那是不斷沉溺在負面情境中的結果。有些精神科醫師、心理醫師每天要去解決患者問題，不斷接收到來自病患的大量負面能量，其實也有一些醫師需要靠藥物來安定自己的情緒，這些醫師為何自己反而得了憂鬱症？因為心理或精神病症是所有疾病中治癒成功率最低的，精神科醫師所能享有的"成就感"，也遠低於其它診科，有些醫師過度自責於沒有讓病患的病況顯著改善，又太期望讓自己的正面樂觀可以對抗憂鬱沉悶，所以自己也因而病了！

那些自己也罹患憂鬱症的精神科醫師，原來大多都是非常敬業的醫師，我們不可誤以為他們不夠正面思考才憂鬱，其實他們往往才是那些過度想要"正面"的人。他們太認真；太期望自己的「正向能量」能夠幫助病患痊癒，當現實不給力時，弄得自己也憂鬱了！因為，面對實質上的負面狀況，卻一直想盡辦法要去正面思考，心理上的壓力將倍增，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精神殺傷力。這是我對如火如荼流行著「正向能量」說；最重要的一點反思。

當現實情況的確陷於無解時，那也是命運中不得不經歷的過程。那些正能量大師在一旁告訴你「加油！你可以的！你可以再重新站起來的！」然後把手伸出來，人卻在很遠很遠之處........連根毛都碰不著。很多時候他們給的其實不是解藥，反而是一種無力的「距離感」！

信他們，你真的給力了嗎？真正的大師是誰？我認為可能就在你的最近處，一位學有專精的醫師可以減輕你的痛苦，甚至治癒你的疾病。在你即將陷入苦難時，有個人拉你一把，他也許不是你的兄弟姊妹，或許也只是個路人甲乙，那麼此時他就是"大師"了。又或許你陷入哀痛中，你的朋友可能幫不上甚麼其它的忙，但他曾陪伴你度過一段哀痛的情境，這種「同理心」才是真正的「正向能量」。以後要走出哀痛還得靠自己努力，我認為"領悟"比追尋「正向能量」更重要。

其實有限度的負面情緒，也有著正面功能的，對方這種有限的負能量反而能讓我們有種「被同理」的感覺，也不要完全抹煞了輕度哀傷有著洗滌心靈的作用。那些冥頑不靈的所謂「正向能量」者，在你哀痛時不可能會想靠近你，只有發乎自然「同理心」才能激發一個人的勇於承擔和任事。隨緣自然點吧？遇事輕緩些吧！自然界裡本就是正能量和負能量相互循環著，沒有誰可以完全佔有正能量，汲汲於吸收正能量而不可得，反而會愈陷入不可得的負能量裡去。負負也有可能得正的，有時兩個同樣都處在哀慟情境中的人相遇，也有可能忽然發現；原來這就是一位知心的人啊！

在母親辭世半個多月後，未來何處去往生？還有待她自己去選擇。有時忽然憶起一段舊事，我仍會不禁潸然淚下，還須面對很多非常瑣碎煩心的後事，即使寫著的此時；我仍在不斷抹淚。這時誰勸我正向，我都正向不起來。但事情還未發生時，我就知道遲早總要面對這一天，當一切都料理完復歸平靜後，我也相信我會逐漸走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