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已無塵世憂懼

圖一：《巨流河》的封面（左）、作者齊邦媛教授和龔則韞合影。

一九四九年，國共的命運驚天動地，許多人生也是天崩地裂。無人知道這一去台灣是天人永訣，無人曉得那一留上海是生離死別。那一年，家父母相繼坐輪船來到基隆，家父晚年與繼母回鄉數次﹔家母則太早病逝新店，埋骨林口，只能魂飛故里魄訪故人。齊邦媛教授與家母同庚，閱畢她的《巨流河》，我才深感家母那一代的顛沛流離與無依無靠。

二ООО年在海外華文女作家的年會上，齊老師語重心長地要女作家們廣闊視野，我謹記她的耳提面命，不管是在生活上還是事業上，都跳出黑盒子來思考。如今，她的《巨流河》又囑咐我活出一個廣、深、厚的人生。書中的齊老師的人生態度，做女兒、妻子、母親、老師、行政官等等都是一樣的基調，也是這本書陳述的一個很重要的定格。

在好幾個無眠黑夜裡，家母說他們走幾十華里去到山西，路上屢見餓孚病患乞丐的可憐人，四處瘧疾瘟疫，仿彿但丁的地獄。這一切都在《巨流河》中獲得印證。齊老師的尊翁是一位救國救民革命志士，也是一位教育家，幫助地下工作者，收容流亡者，為黨國做事，不遺餘力。家母來自一個富裕之家，其父伯兄長在南洋經商。在那個窮困時期，她家賙濟鄰里無數。一九四九年後，她家被共黨沒收變成縣辦公大樓。

原是小學老師的富家小姐，隻身來台，舉目無親，與家父結婚後，相夫教子，隨身攜來的首飾全部典當殆盡貼補家用，後來因緣際會卻成為新店一帶成功的代書。齊老師一直是靈魂工程師，學生是她心靈的後裔，其中不乏各行各業的翹楚。她兩次到美留學進修，留下稚子給尊堂照料，母職與進修的決定一定掙扎了許久，但是她趕上了女性主義運動的時光，給她帶來了勇氣與力量，擁抱來美進修的機會，執著地圓了她的一個夢。

齊老師與胡適先生有段對話 (第366頁) ，總結說文學上最重要的是格局、情趣與深度，若能配上史詩氣魄，則大哉美矣﹗這讓我回到她 二ООО年時的演講，前後呼應，她的文學態度頗有登高小天下的開朗亮灑，我提起腳跟緊緊追隨。她也提起錢穆先生要求讀《國史大綱》的讀者必須具備「溫情與敬意」 (第430頁 )。我特別喜歡這五個字，因為人生若也遵行這五個字，那麼大災大難，大罣小礙，都成不了跘腳石頭。書中的《樹》歌 (第442頁 ) 更是令人肅然起敬，幫助她度過無數「難過苦關頭」，而我把這兩句英文詩背了下來﹕

A tree that looks at God all day.

And lifts her leafy arms to pray

(作者 Alfred Joyce Kilmer, 1913)

為我眼前碰到的困難打氣加油。其實不管雪萊、濟慈或李白、蘇東坡，讀對了詩，都可以讓讀者從苦難中昇華，拮取無窮無盡的勇氣力量，引導心靈追求沉思真善美聖。

書中強調追求「獨立思考的寂寞」，不必依賴一大伙人的廝磨去人云亦云。這是一個難題，俗曰﹕融個人的生命於大眾的生命，借大眾的生命完善個人的生命。所以許多小團體應運而生支持各行各業，甚至引伸至個人的健康與行為。然而也因為害怕獨立思考的寂寞，人們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唉，夜深人靜時，獨立思考的寂寞，更是刻骨銘心哪 !冷暖點滴數不盡，不知有多少人萌生自殺的念頭！

第十一章的印證今生，我流淚成河。一為家母無此福氣再回故里﹔二為齊老師的母喪與父喪﹔三為齊老師車禍中的幽默。她的成功部分來自於尊堂的無私，她自述她的文學情懷和待人態度得自尊堂 (第537頁 ) ，母女的代溝靠著愛打通。她的理想深度來自尊翁，這位愛國知識分子為東北遺憾終身 (第544頁 )。更意外的飛來橫禍打中了路邊等車的她，滿身骨折，卻不忘等候她的山友與妹妹，還叫見義勇為的小轎車主人先沿路帶上這些人後才去三總醫院。一年的療養與復健，使她經歷了死亡幽谷與復活高峰，其中的自我解嘲與苦中作樂常有畫龍點睛之妙。一九九九年她踏上回鄉之旅，重續 六十年前的情誼，啊……一群又哭又笑又歌的白髮老孩子﹗

我蓋上《巨流河》，輕輕撫摸封面，帶著「溫情與敬意」。齊老師，您「已無塵世憂懼」，我向您致敬！

(2010年9月9日寫於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原載於2010年9月19日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