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恐的春天 幸好我們還擁有彼此

紀伯倫（Kahlil Gibran，黎巴嫩詩人）說：「在每個冬天的心中，都有一個顫抖的春天，在每個夜晚的面紗背後，都有一個微笑的黎明。」

馬里蘭州（以下簡稱馬州）的春天一向很嬌美，往年我們周末出去踏青賞花，今年的梅花、櫻花、桃花、杜鵑花、山茱萸、芍藥，都是在冷清中一撥一撥地花開花謝，孤獨寂寞，就像疫情中的蒼生，對天徒呼奈何，卻又慶幸自己第二天平安地醒過來。

今日，四月三十日看報，我居住的馬州有兩萬多新冠肺炎病毒（Covid-19）確診病人，有一千多罹病者死亡，全美排第十二名。還有一位紐約急診科主任女醫生Lorna Breen在救人中罹病痊愈最後在維吉尼亞州（以下簡稱維州）家中自殺的女英雄；我們此地的華府作協有四位長青會員先後於四月駕鶴仙去，其中包括留學生文學鼻祖於梨華女士因罹患新冠肺炎不治,令人唏噓嘆息。來來往往的消息令人觸目心驚，對比屋外的陽光明媚、草坪翠綠、樹木蓊鬱，一片祥和恬靜，病毒暗濤洶湧，漩渦四起，令人十分惴惴不安。

圖一：2019年7月21日與於梨華大姐（左）合影，桌上是我送她的自製酒釀，裝在一個從香港帶回來的麻布袋裏 。

圖二：於梨華大姐的散文集

當疫情在美方萌芽，我實驗室的一位技術員就說，她在英國的堂妹和一位好同學都發燒，找不到醫院檢查，趕快搭機返台，然後被確診隔離 （現都已痊愈，暫不離台）。上級在三月十六日命令所有員工居家遠程上班，比外面的公司晚了一周。政府才開始規勸勤洗手、社交六英尺遠距，不摸口眼鼻，不鼓勵戴口罩，以免醫院人員短缺。到了四月初戴口罩的人開始多了一些，現在出門全副武裝也就不稀奇了，連寵物也都是戴口罩和腳套，因爲已經有一條狗和一隻貓出現咳嗽、流鼻涕等現象，後來確診罹病，如今是人傳寵物還是另有原因尚是一個謎團。

我們遵守命令，天天宅在家裏上班，靠著電腦、電話、視頻會議辦公。很快，口罩、手套斷貨，手機裏天天傳來層出不窮的保護秘笈，真假莫辨。我參加多年的博城讀書會，每月的第一個周六在社區圖書館聚會，討論前一個月的書，現在也改成電郵討論。

病毒的起源更是變成口水戰。朋友同事間相傳羥氯奎寧(Hydroxychloroquine)、阿奇霉素 (Azithromycin)、瑞德西韋 (Remdesivir) 可以治病，今晚馬州的安東尼佛奇醫生說實驗數據顯示瑞德西韋有效。

屯倉的食品終於吃盡告罄，先生大眼睛單槍匹馬很勇敢地去好市多和99超市購物補給，臨出門前，我耳提面命戴口罩、與他人保持六英尺。在家提心吊膽的我從窗口看到他的車子拐進車道，趕緊打開車庫，讓他脫下外套和鞋子，才陸續提進來食物袋，叮嚀他先洗手，唱兩遍生日快樂歌。他說，路上只有他一輛車在跑，店裏只有他一個顧客在瞎拼，特別安全。他的描述，太出乎我意料。

每個星期日都在網上做崇拜主日，連一年一度的大節慶復活節（四月十二日）也不例外，教堂裏空無一人。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安德烈波伽利（Andrea Bocelli）在空無一人的米蘭大教堂開一場特殊的獨唱音樂會。標題是｢希望之樂（Music Of Hope）｣，面向全世界觀衆直播，撫慰被弄得十二萬分焦慮驚恐的人心。他在教堂裏唱了四首歌，Panis Angelicus （天使靈糧）、Ave Maria （聖母頌）、Sancta Maria (聖哉瑪麗亞)、Dominus Deus (榮耀頌)。他走到教堂外，唱了一首普世的歌，Amazing Grace (奇異恩典)

好美！印證音樂可以療傷。

四月中兒子生日，恰好是周六，往常都是帶他去一家高級餐館大吃一頓，然後回家吃蛋糕，給他生日禮金。如今疫情嚴重，餐館都關閉。他住在維州，離我們半個小時車程。我周五給他簡信約好周六下午帶去媽咪煮的小菜，都是他愛吃的，放在他家門口，然後給他電話通知，他開門去取，爹地媽咪站在六英尺外看他一眼，説幾句話就走。愛他，疫情來了，更愛他，我們年紀漸大，珍惜所有愛他的機會。

他第二天中午來電，說他想回家，建議在後院，分隔六英尺，一起吃，有些怪異，但行得通。我猜他想家了，心一軟，就痛快地答應了。

一小時後，兒子開著開篷小跑車，戴著口罩，敲著後院的落地窗，說，就在這兒吃吧！但是外邊起風了，樹木吹得卡沙卡沙響，溫度清冷，不適合我們，我讓他進門，大聲說，非常時期，要守政府指南，媽咪不能擁抱你，但是，生日快樂！你先坐在客廳裏。

先把菜擺在桌上，然後我們戴著口罩坐在厨房，兒子坐在早餐間，面對面，中間至少8英尺，一家人遙遙相望，非常另類。他除下口罩，痛痛快快地吃將起來，蛋炒飯、紅燒牛腱子（爹地做的）、清炒豆角、奶酪蛋糕（起士蛋糕工廠牌，他的最愛）。邊吃邊聊，十分酣暢。

他話題一轉，說起他的朋友父親罹病過程，他是生意鼎盛｢荷東餐館｣老闆，周四發燒，周五入院，周六插管接呼吸機，周日病危，下周二過世，年僅春秋一甲子。遺體直接裝入尸袋，密封，再裝入棺木埋葬，家人無機會告別，崩潰至極。生、死在橋的兩邊，一跨，只有世間六日。我和他爹地曾吃過那家餐館，如今人去樓空，唏噓膽顫不已。

兒子兩手各提著一個鼓鼓的大塑膠袋 (裝的是父母的愛心補給)，腋下擒著一個大信封，請他轉交給維州作家韓秀，就在囘他家的路上，他忠實完成任務。韓秀事後還不吝讚美兒子笑眯眯揮手道別，保持六英尺社交距離。已經過去了十多日，彼此都安然無恙，放心了。

主修毒理學的我深曉病毒的厲害，幽靈般 (比細菌還小一半)，看不見，摸不着，殺人不眨眼，所以我膽小如鼠，工程師先生大眼睛，勇敢地來去超市兩次，好英雄，我只好囉囉嗦嗦，跟前跟後，千叮嚀，萬囑咐。

這個新病毒（也可能是深藏的古老病毒），攪得生靈塗炭，世界悲慘。馬州安東尼佛奇醫生以前說至少一年半才會有藥，今年的秋天，疫情加流感並行，情況會加重。馬州的聯邦實驗室和生技公司都在從各個方面研發藥物或阻斷的手段或研製疫苗或病毒鑒定等等，但是生命攸關，只能步步爲營，小心謹慎，大衆必須耐心配合政府的指導。

面對病死抑或餓死，許多州有群衆示威要求州長開放做生意，馬州的民衆十分理性，謹守規矩。

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哥倫比亞，諾獎得主）說：「即使在不幸的風吹襲時，令人驚喜的事情仍可能發生。」

時間是魔術，時間一定會讓疫情過去，時間一定會醖釀出辦法。

如今，我們似乎｢快｣等到令人驚喜的事情，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也整裝以待預備加速審核，一點一滴吐出｢曙光｣。

徵文：懷念與希望／驚恐的春天 幸好我們還擁有彼此

（2020年4月30日寫於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原載於2020年5月1日世界日報【懷念與希望】欄目;

2020年5月1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