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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不要來──一個預備軍官的自述(六)
2020/07/05 12:44:50瀏覽822|回應0|推薦4

演習的目的,或者說下基地的目的,是為了磨練作戰技能,衡量的標準就是測驗。我們因為是預備師,人員編制太小,所以師砲兵只是做作樣子,主要的實作射擊演習是把一個旅縮編成一個營來打營測驗(我們通稱「普測」),而且一個營只有兩個連(因為火砲不夠)。營測驗的滿分一百分,其中指揮官占五分,我擔任第一連的連附,一個官校專科的中尉擔任第二連連附,我們兩個人跟指揮官一樣,也各占五分,等於營測驗的成績,就是我們三個人來決定一樣!指揮官官拜上校,那些裁判官多半是他的學弟,多少會給老大哥面子,所以關鍵就在我們這兩個連附身上。普測分為筆算考試和實作演習,筆算就是我在集訓隊天天演練的東西,當然輕鬆愉快;實作就是裁判官下達一個指令,射擊指揮所的高低手和水平手就要飛快的拉計算尺、查對數表計算,然後報給砲陣地進行射擊。這是真刀真槍的玩意兒,出了錯就完蛋了!萬一砲彈打到不該打的地方,輕則賠錢了事,重則軍法審判,套一句軍中的術語是:你就有當不完的兵了!由於如此的重要,副指揮官通常會在營測驗的時候到射擊指揮所親自督軍,而我的責任,就是驗算兩個小兵的數據,如果有錯馬上要更正。

記得那次最重要的營測驗實彈射擊,剛開始一切順利,等到效力射的時候,水平手竟然報錯了諸元。我當時已經發現了,但是因為大家都要搶快(時間也列入計分),一個念頭在我心裡飛快的閃過,只差十密位,彈著點不會差得太多,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決定賭一把不更正,沒想到水平手自己也發現了,趕忙對著拐拐話筒大喊:「更正……」,幾乎同一個時候,遠方轟的一聲,砲彈已經打出去了!只見副指揮官臉色鐵青,抄起身邊一根木棍就往水平手頭上的鋼盔敲下去,「更正?更你媽的正!」旁邊的裁判官還在發愣,我也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拐拐那一頭前觀官大喊:「命中目標!敵大部被殲,小部向東南方逃去……

(後面那兩句當然不是真的,但是是必須要講的廢話)

        只見到副指揮官一臉尷尬的表情,裁判官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一百分!」

        等長官們走了之後,驚魂未定的水平手問我,「王排,你沒發現密位不對嗎?」

        我當時已經從驚嚇中回神過來,跟那個小兵講述我那時當下怎麼決定的,他聽完之後一臉佩服,我則心裡暗道:好險!

        後來營測驗成績出來,我的五分全拿,第二連的連副只拿到三分。他請求裁判官讓他重考一次,裁判官指著我對他說:

「人家可以考滿分,你為什麼不能?」

        我尷尬的把頭低下來,避開那個中尉怨恨的眼光。

        在結束這段紀錄之前,還有兩段故事可以講:

        三月下基地的時候,不曉得什麼原因,我們沒有辦法馬上進駐梅林國小,那麼部隊要住在哪裡呢?結果我們營找到一排廢棄的民房,住了兩個禮拜。說是「廢棄」,其實只是部份正確,根據我的觀察,這批兩層樓的透天厝應該是廠商快要完工的時候發生週轉問題,或是根本沒有賣掉,索性就把這個爛攤子一丟不管了。因為這排房子連門都沒有,所以我們就堂而皇之的住進去,小兵席地而睡,軍官則有行軍床。說是軍中什麼人才都有,一點也不假,懂水電的小兵把人孔蓋撬起來,把水管接上;又把電桶打開接電,於是水電都有了。住民宅老實講已經違法了,這樣公然偷水偷電,不曉得誰會付錢?更誇張的是,懂通訊的小兵還把公用電話拆下來,用兩條線一夾,電話就通了,我還用這個辦法打電話回台北呢!

總之在軍中,一切從權,要自己想辦法,達成任務最重要。我也得招認(反正過了追溯期),在三十幾年前下基地的時候,為了完成任務,我當過一次小偷。那是在一次特殊的夜間射擊演習,我們射擊指揮所必須執行「夜間火光標定」的任務。比較起白天的射擊演習,連附必須事先在砲陣地豎立兩枝標竿,上面綁個手電筒,地上還要撒石灰。做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當副連長率領砲班摸黑進入陣地的時候,能在最短的時間找到方向盤,並且以標定的兩枝火光為基準,來為砲位定位。當連長把這個任務交給我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到哪兒去弄這些東西呢?連長什麼也不說就走了。我和高低手水平手研究半天,他們其中一個人告訴我,附近有個工地。於是我們就摸黑進去,偷了兩根竹竿和一袋石灰出來,再到柑仔店買了小手電筒和繩子,終於完成了任務。

        我當時覺得很不合理,要我們去做,又不告訴我們怎麼做,那不是「不教而殺」嗎?後來慢慢體會到,軍隊就是這樣,一切自己想辦法(所謂「軍人除了生孩子不會之外,什麼都會」)。當時一位高級將領,我們的軍長李中將,在給我們訓話的時候,講起他當連長的故事,長官交付任務,問有沒有困難,他報告了一堆問題,長官聽完了只說一句:

「好!散會!」

他告訴我們,軍人就是要有獨立作戰的能力。軍隊有一堆準則,但人是活的,要懂得活用準則。無論在軍中在外頭,不管哪一門學科或技術,不可能所有的細節都鉅細靡遺的寫在書上讓你照著做,所以要動腦筋,怎麼樣運用(或籌措)資源,想辦法達到目的。這一件事(或這一個觀念)對我影響很大,在我日後的生活裡我常常會用到這個經驗,當然,我說的是好的一方面,我並沒有拿這個觀念來作姦犯科。

八、文康中心監工

整個下基地的過程大約三個月,也就是大約六月初會回成功嶺。在這個期間,我還是在為職位的事發愁。基地訓練結束後,我的射擊指揮任務也告一段落,旅部聯絡官的消息早就沒了下文,財務官又被佔走了,調師部又不可能,難道回去還要帶大專寶寶嗎?

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在我向那位成大學長爭取接任他的財務官失利時,他指點過我一條路。他說他們三十六期預官配在104師的員額,跟我們三十七期一樣,也是兩個少尉(政戰輔導長不算),一個是他,那另一個呢?原來另一個預官是一位東海畢業的學長姜少尉,彼時正擔任「成功嶺文康中心」的監工。話說成功嶺當時是國軍相當忙碌的軍事訓練基地,除了大專學生寒暑訓之外,預計未來所有的新兵訓練都要在這裡,因此需要修建一座文康中心,不僅供官兵使用,也可以接待來賓,提供表演場地等等。因為工程發包給民間的廠商,軍方是業主,因此需要派一個人當監工。這件差事為什麼落在砲指部身上?沒有人知道,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個不壞的差事,因為比起什麼聯絡官、情報官,它當然沒有那麼輕鬆,但是比起到基層當帶兵排長,自然又不壞。更何況,這是我當時唯一可以跳出部隊的機會。四月裡我始終不斷的和姜少尉保持聯繫,他也很幫忙,簽文保我接他的位子。我非常感激姜少尉,因為再過四十幾天,他就要退伍了,大可以撒手不管。後來我得以承續他這個位子,讓我在當服役的後半段得以偷空準備托福考試,申請學校,退伍當年就出國留學,都是根源於此,所以實在要非常謝謝他。

        我隨軍回到成功嶺之後一個禮拜,就接到調職的命令,要我向師部的工兵連報到。說來也奇怪,負責文康中心工程的人集中在一個非正式的單位,叫「工程組」,裡頭包括一個上尉工程官,一個監工(我)和三個小兵,在師部裡的一個辦公室裡辦公,除了我的缺在砲指部外,其他人的缺都在工兵連。我們吃飯睡覺在工兵連,工程組的工程官方上尉也是工兵連的副連長;他和三個小兵有時候還得忙工兵連的事,而我則是個三不管,基本上不參加工兵連的勤務(但一早還要跟工兵連一樣跑五千公尺)。我事後才懂得,這是什麼樣的設計。工程官和三個小兵,是負責與建商的聯繫,規劃進度,監督品質的,而我是外面單位派來(軍方術語叫「支援」)的「監工」,其目的自然是「監督」他們有沒有「官商勾結」。

        這個設計看起來很好,可是到了軍隊卻完全走樣,因為軍隊是需要服從命令的地方(說得明白一點,就是長官會拿階級「壓」你),我雖然是另一個單位的人,但是我仍然是一個一條槓的少尉,長官要我蓋章,我敢不蓋嗎?最重要的是,我的假在那個工程官手裡,除非我不想放假,否則別想監督什麼。我們這位工程官,長得是一表人才(軍中的職業軍官,有許多真的都相當帥氣),但是對下屬極苛,別說我的假在他手上,許多該他做的事,他都堆到我頭上來(他根本不管我的身分是「監工」),然後跟長官邀功,功勞都成他的!當時我已經「破冬」──就是剩不到一年就退伍,一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盼平安退伍,因此被他吃得死死的,毫無辦法。我和那三個小兵,在背後都稱呼他「那個人」(台語)而不名,簡直跟後來的小說「哈利波特」裡的「佛地魔」一模一樣。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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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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